我们当地有个风俗叫“住满月”，既：出嫁女子生过孩子之后，孩子满月这一天，娘家人就要来叫母子或母女去娘家住几天。在这几天里，娘家人会为女儿调理好生活，重要的一环是用红糖和姜水为女儿发汗。这样身体就会恢复得更好一些，据说还能排毒。我姐姐也不例外。

    但是自从姐姐来“住满月”之后，好久没来我家了。

    这天，母亲撵我去姐姐家看看，说：“知不道你姐怎么样呢？那么长时间不来了，我也腾不出工夫来去看看。你去看看吧，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你能替她干的就干。”我应声而去。

    姐姐的生意也没做。到了姐姐家，一进门去并没有看见人，也没有动静。我喊了一声“姐——”，才听见一声鼻音很重的应答声。我进屋一看，姐姐正右侧身面部朝里，躺在床上，怀里搂着小外甥女。我一下心里紧张起来，觉得这个点不对啊，正是上午九点多的时间，姐怎么会躺在床上呢？

    今天星期天，大外甥女不在近前。大外甥女常常跟着她大娘，一口一个“娘娘”叫着，跟她大娘的关系远远比跟我姐姐要好得多，有什么稀罕吃的东西，从小就想着拿给她大娘，却从没想到过要给我姐姐吃。姐姐直到现在都记得，大外甥女最早四岁左右的时候，一次吃晚饭，姐夫和大外甥女在桌前等着，姐姐忙着端饭端菜，只听大外甥女对姐姐说：“妈，你要不是我妈多好！（只）是咱家里的仆人。你长得丑，我长得俊。”

    当时姐姐就是一愣：“子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你这是还没长大呢，怎么就开始嫌起妈妈来了？”姐姐又转念一想：童言无忌，小孩子就是小孩子，和她一般见识干吗？

    可那是大外甥女第一次对姐姐说那样的话，此后还有过两次。第二次是我去送姐姐和她。姐姐依然没往心上放。可是到了第三次姐姐就觉得问题有点严重了，对外甥女说：“菲，你怎么这样说话？我再丑也是你妈。只要你爸爸不嫌我，谁说什么也没用。再说，就是别人这样说我，你也不能这样说！”

    但是大外甥女似乎就是从心里和姐姐亲热不起来，而姐夫显然也是在开始嫌弃她了，她最后的防线没了。

    姐姐不仅为姐夫而伤心，伤心的还有她自己生养的大女儿，这爷俩的态度联合起来，让姐姐真有点吃不消，还不说这爷俩背后的因素——

    昨天晚上，姐夫去他的同伴家喝酒回来，人已是酩酊大醉。因为姐姐累了，姐夫无心做生意，姐姐就一个人里里外外地忙，坐等姐夫不回，就搂着孩子，给孩子喂着奶就先睡着了。为姐夫准备的饭还在桌子上。姐夫叫门时姐姐睡着了没去开，是嫂子那屋给开的大门。

    姐夫进屋就对姐姐破口大骂：“你妈那个……聋啊？你！你个丧门星，你叫我‘断子绝孙’！世界上还有比这更狠的几个字吗？你叫我绝户了，我也不会叫你好过！”说着高大魁梧的他走到床边，一把薅住娇小的姐姐的脚脖子，从床上一下扔到当门里，姐姐还在朦朦胧胧迷迷糊糊中，没有完全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儿时，一下就被摔晕了。姐姐不知多久才苏醒过来，小外甥女在床上哭着。但很快姐夫睡着了。

    姐姐忍着浑身的疼痛，抱着小外甥女就去了另一张床上，那是大外甥女的床，只是现在她也少在这里睡了，多跟着她大娘。姐姐几乎一夜未眠，哭了一夜，到我去的时候，眼睛还是红肿的，早饭也没吃，眼皮泛着白赤赤的光，铃铛一般，脸色也是蜡黄憔悴的。

    姐姐对我说：“菲菲都快十岁了，她在她大娘那屋里，她爸爸骂我她能听不见吗？连上这屋里来都不来，别说是护着我了。再说她大娘她大爷能没有一个人听见？都没有一个人过来劝劝，看看我是死是活！朵朵（小外甥女）这么哭，他们就都没听见？他（我姐夫）今儿早上过来和我道歉，说是他昨儿晚上喝醉了，对不起了，以后再也不这样了。可是他再道歉，我就是受不了……光菲菲的时候，他对我多好呢！他比我大好几岁，我就觉得在他跟前像个小孩儿。可是现在呢？不喝酒的时候，看着朵朵也挺好，很知足。可是一喝了酒，六亲不认，摔锅砸碗，真恨不能把我们娘俩都给掐死才解恨！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反正我早就买好乐果（一种农药）了……可是，孩子这么小怎么办？我有心抱着她去跳南边的大河——找那个水流最急的地方跳下去。可是，一想到咱娘从小当童养媳那么不容易，现在也老了，不能再因为我去急疯了去呗！她那么疼孩子！我就是挂着咱娘。别的，我谁也不挂了。反正菲菲离了我也行了……”

    姐姐一边说着，一边泪流不止。我也禁不住眼泪涌到眼眶里，但还是对姐姐怒其不争，大声道：“你傻啊你？你又没做错什么！凭什么就去自杀？孩子是你从娘家带来的吗？你抱着孩子去死了，那可是便宜了他！你也给他挣下钱了，他就再娶个年轻的，想生儿子就生儿子！有那么好的事儿吗？你光挂着咱娘！还有我呢！你要是这样死了，到以后，我就是去了那边见了你也不放过你！他和你过不下去了，你就和他离婚！家产该分的分，一点儿都不能让着他！”

    姐姐说：“他不让人张嘴，在他跟前什么都不能说，你心里再有话也不能吱声。那天他喝醉了酒，说是我让他绝户了。我一句话还没说完，他一巴掌就打到我脸上，我立刻都晕到站不住了——他的手那么大！我说了，过不下去就离婚！我什么都不要他的，反正干了这么多年买卖了，我也知道怎么进货了，怎么管理了！离开他，我也不再找了，我自己做生意，一样能养活自己，养活这个小的！他可以再找个年轻的生儿子去！可是，他就是不离！”

    我对姐姐说：“你还是傻！凭什么离了婚你什么都不要？你下了多少力？挣了多少钱？这个生意，他干了多少？你该要的就要！不离婚的话也行，他要是再敢欺负你，再打你一回，你就去镇上找妇联！上法院告他去！反正挨得这么近！不能便宜了他！”

    说到找妇联，姐姐脸上竟然有一丝破涕为笑的影子了。她说：“前几天，他喝了酒说是我叫他绝户了。我气得不理她，抱着孩子就到菲菲这床上来了。我就是不理他！晚上老早就插上门。他自己就颠儿颠儿地去找大队妇联。那个王主任来了就劝我说：有什么事儿好商量，夫妻一分开床，就忒伤感情了。可是——”

    姐姐一说到“忒伤感情”和“可是”几个字，接着语气又变了，变得泣不成声。

    接下来，我不知道怎么办好了。毕竟没成家的人，对围城里的事情，半懂不懂。于是我准备回家告诉母亲。

    临走时姐姐却一再叮嘱我说：“你回去，千万别和咱娘说！你只要说了，咱娘就会挂着我。我不能孝顺她，不能再让她为了我担心……”姐姐说着，泪又下来。

    我对姐说：“你先答应我，别做傻事！先起来，好好吃饭，吃饱喝足，准备继续和他战斗！反正咱又不欠他的命！回去商量个办法，不能这样就完了，不能便宜了他！以后的日子还长呢！要不他还会拿着你更不当人！”

    回到家，我只是对母亲轻描淡写，说姐姐姐夫两个人就因为生女孩儿打架了。

    母亲说：“怪不得这几天我心里难受得百爪舞挠的，我就知道你姐姐那里有事儿。”

    旁边的父亲一听急了：“他要这样欺负你姐，咱不能认！得和他说：她娘家还有人！还没死净！你看看烧得他，这两年！这是有钱了，连走路都不会走了，简直横量着走了。不是才结婚那两年住着两间破草屋，屋里连个凳子都没有的时候了！哼，要不是我，他这个卖卖凭什么？”

    父亲又转向正在紧皱着眉头思索着的母亲：“要不，叫上他兄弟俩，俺爷仨去找他去！先教训一下他再说！反正咱老二会两下子！”

    母亲说：“你看你急什么？这是个好办法吗？打完了他，当时是痛快了，可是咱闺女还在他那里呢！再说，人家他那边就没人？人家就䞍着你打？”

    父亲说：“那就把咱大闺女叫回来，在这里，咱养着她！”

    母亲的眉头，因为常年的思索，已经明显地凸起，她还在想着办法。

    第二天，正好是我们这里的集。姐姐家早已开了一个小店，是在靠近街面大公路边上的位置，是租的她家前邻家的房子。店里卖着东西，店前也摆着一个大大的摊位，生意显然是在扩大。集上姐夫也在看摊，虽然自从有了小外甥女朵朵之后，他货也不进，做生意再没了先前的热情和积极性，有顾客来，他也爱搭不理的，能不卖东西就不卖，言说：“我给谁过的？我是绝户！”但把承包的土地又转租出去之后，一时又没其它事可做，只好当有如无地拿着生意应应着，爱干不干的。

    平时父亲若是去赶集，正好也可以从那边转个弯儿。但是父亲在这一个集上，也没心思再去买生花生，只是心里有事儿——装着姐姐因再生女儿而吃的气，就慢慢从姐姐那边走过，只见姐姐正抱着孩子在店里卖东西。姐夫正站在店面外的摊位前。父亲故意从姐夫近前走过，姐夫是聪明人，老远看见父亲就道：

    “大大，恁去赶集去了？”

    父亲背着手，把头一扬：“别叫我大大，我不认得你！可是我得和你说啊：谁再拿着我闺女不当人，我可是就认得他了！别寻思她娘家没人！也别寻思这闺女嫁出来，是死是活，她娘家人就不管了。我就和你说这些，你——就掂量着办吧！”

    姐夫的脸红一阵青一阵……

    这时的姐姐，正笑着送一位拿着一大袋洗衣粉的中年妇女往门外走，一下看见了打此经过的父亲。姐姐喊了一声：“大大，你不家来吗？”父亲看了姐姐一眼，并没有说话，脸上只是带着对姐夫的气。可是姐姐一下感到了内心的温暖：自己到底不是一个没人疼爱的人！或许因为激动，还是感到自己的委屈被娘家人看在眼里，挂在心上？姐姐一扭头，眼泪又扑簌簌地落将下来……

    回到家里，父亲和母亲说：“先等两天，听听动静，从这往后，没事儿就好。可再要是拿着咱闺女那个样儿，先把咱大闺女叫回来，把他晾家里，看他怎么办！”

    母亲接过父亲的话茬道：“我是没看见他，我要是看见他了，我就先问问他：这生的女孩子是谁的？是不是从她娘家带过去的？”

    母亲从此后更是天天在担心着姐姐的安危了，是否又被姐夫打了？是否又吃气——姐夫给姐姐脸子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