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等待中，弟媳的嫁妆终于拉来了，卸在家西不远处小铁桥的旁边。铁桥下的水继续“哗哗哗”地西去，穿古镇而过。

    时间已是上午接近十点钟，惹了周围许多人来围观。什么高低橱、双人沙发、脸盆架等等。在现在看似落后，根本不值钱的东西，在当时看起来却是那么新鲜、惹眼，尚属于超前的。

    卸完车之后，其他的几个本家兄弟和侄子直接就回我家了，嫁妆暂时还在那儿放着，三哥把新鲜到发亮的蓝色卡车去停放在我从教的学校校园里。今天恰好是星期天，学校大门上的钥匙，是方大娘做校长的大儿子头一天下午临下班时给我的，是三哥提前和校长说好了的。本家三哥永远是一个神通广大、八面玲珑之人。

    我将学校宽大的铁门重新锁好，回家。听见去拉嫁妆的人还在议论。

    一个说：“那边的人真是不懂道理，我们这么远去了，来回就是百把里路，连口水都不知道让一让，别说是吃饭了。”

    另一个说：“嗨，十里不同风，八里不同俗，一个地方一个兴法。就是——还真是有点渴坏了！”

    到了家里，管事的让他们先吃饭，那个被“渴坏了”的婶子家的三弟先饮上一大杯子水，旁边的另一个兄弟就笑：“靠，你还吃饭吧？先只是弄个水饱，等会儿一泡尿没了，饿得更厉害！先吃了饭再说！”

    母亲看着他们几个打打闹闹嘻嘻笑笑又狼吞虎咽的样子，对我说：“其实，也不怪人家那边照顾不周，出嫁闺女和给儿子娶媳妇是不一样的，闺女出嫁了，是人财两空，家里人——尤其是这当娘的，心里没有不难过的，真是百抓舞挠啊！哪还有心思想得那么周到，再去照顾（别）人呢？这给儿子娶媳妇就不一样了，媳妇一进门，就有财也有人了。要不都愿意要男孩嘛！可还是闺女更贴心。”

    这年春节前后，弟媳开始嫌饭，有喜了，只是没有嫂子生侄儿之前那时的反映强烈。母亲偷偷地对我幸福而神往地说：

    “我就喜欢女孩哦，好歹给俺个孙女吧！”母亲一定是想起了幼时一直到少年的前半期她奶奶对她的好，她就想也要个孙女，她要像她奶奶疼爱她一样，来疼爱自己的孙女。当然我哥哥家的孩子正正，母亲也是疼得怕搁到嘴里化了，怕放到手心里飞了，只是孙子孙女疼起来的感觉会是不一样的吧！

    再说姐姐那边从去年开始，已经领了娃娃证，准备要第二胎。因为大外甥女已经八岁，姐姐也已经三十一周岁，按照国家计生政策，已经够了条件。姐姐就在弟媳嫌饭不久之后，也开始嫌饭了。母亲就对我说：

    “这回，好歹给你姐个男孩吧！你大广哥，对你姐一直那么好……我说的那话来，你什么时候和你姐似的，也找这么个人疼你，我就是死了也放心了。”我和弟弟平时就叫姐夫为大广哥。

    从姐姐开始嫌饭——再往前——应该是打算要第二胎开始，姐夫当然是希望生个男孩了，传统家庭，希望有人传宗接代。所以，姐夫在姐姐一有喜之后，就想尽一切办法生男孩。首先是让姐姐去了镇医院做B超。在B超室恰好是姐夫的小学同学，于是小小的礼物送上，让同学给姐姐好好做做B超，目的只有一个，若是检查出来是女孩儿，毫不迟疑，就立刻做掉！

    但是因为那时现实已经显示出非理性，所以上面就开始在正规医院里制定了以下原则：禁止一切非医学的胎儿性别鉴定。

    姐夫的那同学自然既不想得罪同学，也更不愿意违反原则，也只好说：“还忒小，检查不出来。而且咱们这是在镇上，仪器并没有那么先进。”

    这一句话，倒是一下提醒了姐夫。而且这事还不能久拖，因为胎儿太大了，再去检查然后再做手术的话，会对大人的身体造成更大的伤害。

    本来我母亲想通过亮哥的母亲在这镇医院再仔细检查一下，可是姐夫断然拒绝，因为他信不过亮哥那一家人，他对王叔的仇恨那不是一般的仇恨——

    姐夫的父亲早年在古老的镇子上经营的独一无二的药店“益福堂”被公私合营以后，又被打成右派，而亮哥的父亲在这起案件中，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当时姐夫的父亲年轻气盛，物质没有了之后，又落得一个“右派”之名，没多久就去世了。一年后，姐夫的母亲也去世了。撇下他们兄妹四人，他哥最大，才十六岁，所受磨难，可想而知。那本来家中的所有古玩藏品——包括竖排的药书、名人字画等等，姐夫兄妹能烧的点了炉子，有的玩够了就直接扔掉。从此由小康的人家而一下坠入困顿之中，完全改变了他们兄妹四人的命运，这一份内心的“仇恨”不是想放就能放掉的。

    对此我还想过：如果亮哥真的在等我长大，而一旦我嫁给亮哥，过年过节，家中有其它公事，大家总会相聚在一起的。既然姐夫内心这么大的仇恨，是不会相处融洽的。而亮哥的父亲却对姐夫的父亲一事予以否认。从姐姐口里说出的关于这事的说法则是：那时是社会原因造成的，也不能怪王叔，何况他那时候年轻呢！

    然而历史的问题，现在的人又怎能分辨得那么清楚呢？但是姐夫一直固守着内心，或许与他自己所遭受过的童年少年经历有极大的关系，试想一个连父母的印象都极其淡泊的人，从小就会缺乏了父母之爱和家庭的温暖。此后，每每因为一件事遭受的挫折，就会不停地联想起都是因为没有父母的缘故。而父母的过早离世，又肯定会使人想起导致父亲过早离世的人和事情，而这王叔无疑就是“罪魁祸首”……

    由此，母亲也不再勉强。不久后的一天，经过和姐夫商议，母亲便领着姐姐和弟媳坐火车去城里的中心医院再检查，找的这个熟人是姐夫五叔家的小妹妹。五叔当年在城里也经营“益福堂”药店，公私合营后，他的经营权归了“益寿堂”，和医院挂钩，给他办理了退休手续，姐夫的这个小妹妹就被安排了接班，至今工作在医院里。没想到多年不联系，这一刻却派上了用场。

    姐姐被安排特殊照顾，检查得更仔细一些，时间就更长一些；弟媳不过是走过场，没那么多讲究，只要孩子发育良好，健康就行，反正这头一胎，男孩儿女该儿都高兴。要是男孩儿的话，就要这一胎呗；若是女孩儿就更好了，下面还会再来一胎。

    就在姐姐和弟媳在B超室进行检查之际，这时外面的走廊里，母亲碰上了同样工作在这个医院里的杜姨家的小女儿——姗姐。姗姐看见我母亲，就差一点把她抱在怀里亲一口了，一口一个“何姨”叫着，并一再道歉对我母亲说：

    “何姨，真是对不起，我在清口医院里的时候，你三天两头儿叫我雅妹妹去医院叫我到你家吃饭。我临往城里调的时候，都没有和您去坐一会儿，道个别。真是对不起，我当时还真是没想到会走得这么急！”

    母亲说：“没事儿的，你何姨明白的，你是公家人，忙呢！你妈妈你爸爸都还好吧？”

    姗姐告诉我母亲：“我爸妈都退下来了。我爸离休后，得了脑血栓，心脏也不太好，要不是这个病，那有多好！也免得我妈被他拴住了，现在哪里都不能去！对了，何姨，我爸妈都去住了新楼，你去坐会儿吧，认认门儿！待会儿我把你送到我爸妈那里去……”

    母亲说：“这回我不去了，你还上着班，忙。过两天，我再来专门和你爸爸妈妈坐一坐，多年不见了呢！你去忙吧！”

    珊姐依依不舍，母亲久久激动着……

    当母亲和弟媳，还有姐姐，从医院出来，又走到火车站，重新坐上火车的时候，才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儿，弟媳先说：

    “我怎么觉得不大对呢？俺大姐只检查了一小会儿，我怎么翻来覆去地检查了那么长时间呢？”

    姐姐说：“我也是觉得不对劲呢！我刚一进去接着就出来了，你却检查了那么长时间，还不得够好几个小时呀！”

    母亲一听：这是把我姐姐和弟媳颠倒了一个个儿！这该仔细检查的，没有仔细检查；这不该仔细检查的，却翻来覆去地检查个没完！

    母亲那个懊恼呀！同时，又习惯性地皱起了额头，尽管她的眉头已经高高地隆起了一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