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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 第五十六章、 母亲雪天去拾柴  父亲带我去迎接

更新时间:2019-08-13 14:21:54 | 本章字数:5322

    在我幼年的记忆中,母亲和父亲的关系还是不错的。母亲勤俭持家,父亲也爱家,尽责任。二人因为有我奶奶,有我们兄妹几个长着,所有的目标,也只是想把日子尽力过得越来越好。两人配合默契,也让我们兄妹感到家的温暖。像那一次我穿上母亲为我做的新鞋走路时发出来的声响,得到父亲的夸奖,让母亲自豪,也让我在后来的岁月中,脑海中常常浮现这一个镜头——

    母亲虽然手很小,但她纳的千层底是格外结实的。那时母亲做的布鞋是圆口青帮的,前脸上还有红红绿绿、紫紫黄黄的花朵和叶子。朦胧中记得,那应该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当我穿上母亲为我做的鞋子,听着自己脚下鞋底有力地敲在地面上的声音,人走路就会觉得活气生风,精神饱满,就像现在的小孩子,在半会走不会走或刚会走的时候——在大人的牵引下,脚上是一双鞋底带哨的鞋子,迈一步响一下,人走起来就格外带劲儿一样。

    穿上新鞋不久的那次我从外面回到家,父亲正从城里回家来,我还刚走进院子里没进屋,就听父亲对母亲说:“听咱二闺女走路,杠杠的,就是一个男孩子!人还没进门儿呢,老远就听见响声了!”

    听见父亲对我的夸奖,一旁的母亲自然也是高兴的,当我出现在父母面前时,母亲是微笑知足甚至是用了羡慕的目光看着我的。

    身材和手都是小小的母亲,在家里做针线 是一绝,在外除了去地里干活,拾柴也是好样的。而且天越冷,母亲就越是往外走。别人都是冻得不敢出门,母亲却永远相反。而且,天越冷,母亲似乎从生命深处越是感到欢喜,并且,她从来不围围巾,即使是天寒地冻的腊月。别人拾柴拾不着的,就会想办法在树上做文章,偷砍小树,偷劈大树上的树枝。但是母亲总是很有耐心,也总是能够拾到柴火,这些柴火很快就能烧,因为是从树上自己落下来的,那多是枯枝。她没有一次是破坏树木的。看似简单的小事,却显示出她的慈悲心怀,并且守规矩。由此,既不会让看树的人在领导面前难堪,也不会因此而招致自己的屈辱。

    当树林里看得紧的时候,是有人乱砍树的结果,护林人员会不让任何人进入树林。偷进的,又刚好看见“拾的”柴火是砍了新茬的不大不小的树枝,这种人的柴火就会被没收了去,受到严厉的批评。而屡教不改者,就会受到大声呵斥,并扬言要送去公安局,才会制止住乱砍乱伐。而母亲即使是拾了柴火,被护林员看见,全是些细碎的干枯树枝,他们也不会说什么,最多被叮嘱一句:“别再来了,这两天紧,俺不好交代。”母亲应了,就好久不去。

    有一个小小护林员,初中毕业,他的父亲是我们那里的小学校长。十五六岁的他,看见我母亲的时候,不但没有那种护林员和所有拾柴者之间自然形成的敌对目光和行为,还总是红着脸不好意思地叫一声“大娘”,或者有时无奈地来一句:“俺大娘又来了!”当别的护林员要和他换班的时候,他还提醒母亲说:“大娘,你快走吧,以后再来!”

    母亲知道来多了,也就又好久不去了,不想因为自己而为难了别人。

    其实这位只比我哥哥小了一岁的叫何新的男孩子,对母亲是有一些感恩的。曾经在他八九岁的那年夏天,母亲去大河里洗衣裳,调皮而又泥猴子似的他光着屁股在河边和他母亲争执到僵持,母子彼此互不相让,他母亲挡在他的前面生着气,大声呵斥着,做着要继续打他的架势;他是已经被母亲打了屁股,他哭着不依不饶,他母亲管不了他。

    我母亲走过去了解到他不愿意洗澡的情况,故意笑着用多半夸奖、少半糊弄的方式三言两语的幽默语言,让他很快听了他母亲的话,也很快就范。他母亲的气也很快烟消云散,他们母子二人一个破涕为笑,一个转怒为安。自此后,他每次见了我母亲都乖乖地怯怯地老远喊一声“大娘”。本来他们是第三生产小队的人,和我们第七生产小队是比较陌生的,而从那件事之后,彼此就熟悉起来了。如今几年过去了,他已初中毕业,调皮的他不再去上学,却成了一个小劳力。

    那一个冬季,一场鹅毛般的大雪纷纷扬扬地飘洒下来, 雪后的大地上、房上、树枝树杈上,所有在地上敞亮着的物件,便都被纯白的雪给覆盖着了,世界就成了一个白色的世界。很快温度回升,那些堆积着的厚厚的雪便开始了它们的融化,到处有滴滴答答的声响,像树上、柴草上,尤其是屋檐上,不停地有雪水从房顶上青瓦的凹槽间流泻下来,似一条条极小极小的小溪,就有了从高处“哗哗哗哗”地流在地上的声音。我便和伙伴或弟弟做着游戏,一边嘴里还说着:“屋檐上滴答水呀,一网网住了个小鲤鱼呀……”

    然而当雪还没有化到一半的时候,天气的温度在骤然间又开始下降了,凛冽的寒风呼啸着浸入骨髓。当一场强劲的刺骨的东北风刮过之后,母亲知道这样的天气树林子里一定会从树上落下许多枯树枝,也一定不会有人去拾柴火,即使有,也最多有一两个。去了以后很快就会拾上一些,然后就可以很快返回来。

    那时整个大地上那还没来得及化的雪,依然保持着雪的姿态,尤其是在阴凉处的;而那些已经化了的,便立刻又都结成了灰蒙蒙的冰。那厚积着的在阳光下半化不化的雪的上面,也多了一层淡灰色的薄冰罩着了。在屋檐上化了的雪水流成的那一条条极小极小的小溪,就都结成了粗粗长长的大冰溜……

    记得那一年也是六岁多的样子吧,母亲借助于那一场雪后的风,去坝的那边大河岸上的柳林里捡拾柳树上刮下来的干枯树枝。那天父亲刚好从城里休班回来在家,他领我去迎接母亲。

    居住区离坝不远,但走出密密麻麻的房屋集聚地的时候,要到坝上去,还要经过一大片地势较低的闲置土地。那里零星地有些单独成棵的小树,更多的是些枯干了的草,还有些是一丛一丛的树稞子,以及地边上大些的树。那一天当我跟在父亲的身后走出住宅区,看到这片空地的时候,眼前一片开阔,放眼望去:哇,那么美!树上的,树下的,树丛里的,枯草上的,雪与冰相互帮衬着,再抬头望去,就连天空算上,那就是一个晶莹的完全白色的世界!一个冰天雪地、一个美如童话的人间仙境!真的是从未见过的美,无论怎么看都是美的:还没化的雪,继续白着,化了的雪水或又变成冰凌花,也或者变成了大大小小的冰溜挂在草丛、树丛和大大小小的树枝上,还有一层白蒙蒙的霜花伏在它们的空隙里……

    那样一种美,是我到今天见到过的唯一一次来自大自然的鬼斧神工,而非人工所能及……

    接下来,要走下小小的坡沿才能再去穿过那块闲置的土地再爬上高高的土坝。面对脚下的自然、神奇、别致的溜冰场,我不敢迈动脚步,因为稍不留神,就会被滑上老远,担心一不小心就会从正站着的高高的坡沿上一下给滑到坡的底下去。对此我犹豫着。而后来想,那样的地面,母亲以她裹过又放过的脚,是怎样一步步步走向三四华里之外的大柳林里去的呢?

    那一天面对着那个绝妙的白茫茫的童话世界,我在惊叹着欣赏着迷恋着的同时,对脚下的冰是无助无措的,因为父亲回家少、我对父亲形成的一种陌生的感觉;因为父亲曾经给过我的一巴掌,我从心里是害怕父亲的,因此就没有对父亲的依赖或信任,就只是退缩着不敢往下走,而父亲则早已经走到下面去了。面对踯躅不前的我,父亲给我示范着怎样迈步,从哪个地方下脚。可我还是不敢。

    父亲高兴、和蔼、甚至是有些幸灾乐祸地笑看着我,鼓励着我下去,我却久久地迈不开步子。那一刻,我倒是希望父亲过来借助这个坡沿把我抱下去,或者再靠我近一些,至少当我不小心被滑下去的那一刻,他能够在下面立刻把我给接住。

    可是父亲就站在我面前的不近不远处,看着我的脚下,又继续笑看着我,不厌其烦地鼓励着我,并且父亲很快地唱起了在单位上学来的由毛主席的语录编成的歌曲:“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然后又接着把这几句歌词反反复复地朗诵起来,而且是那么铿锵有力。然后就再换成了唱。虽然父亲才一米七的身材,算不上多么高大,但是宽肩,大头大脸的父亲,也算得上是一个典型的山东大汉,最显著的特点便是说话的高嗓门,无论何时,老远听去,就总像是跟人吵架似的。而那一天,父亲的声音显然是比平时柔和了许多,而且始终是笑着的。

    接下来,在我没有可等待、可依靠的失望里,我只有狠狠心就走了下去。竟然没有滑倒!

    我开始不再变得那么害怕了。

    再接下来,父亲开始教我唱他刚才唱的歌曲,他先唱一句,叫我跟在他后面唱一句。父女踩着脚下“咯嘣嘣”的冰雪的声响,走起路来却格外带劲。很快我就学会了父亲教我的歌: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这一次我就记到终生。

    母亲在一个人的大树林,已经拾了许多干柳枝,不远一小堆,不远一小堆,母亲正在把每一小堆,往一块收敛,父亲就帮着母亲把树枝携到绳子上,然后两个人捆好了,父亲搭一块蓝色的“笼布”在头和肩上,母亲帮着父亲把柴火捆扛到肩上去,父亲就提前扛着走了。接下来,母亲应该是拾了一点柴火捆上掉下来的碎树枝拿在手里,继续行走在冰天雪地里,并欣赏着童话世界里的美,领着我回家的吧,可是我却都记不清楚了……

    母亲拾柴火在当时常事,父亲能够迎她的时候是极少的,多是母亲自己拾,自己弄回家。母亲拾柴火,也是出了名的。在幼小的我的记忆中,曾经听说过有这样议论我母亲的对话,一个说我母亲好拾柴火,是因为她本身就是一个“疯子”。母亲时不时地就去树林拾柴火,而且天越冷,就越往外跑,也不知道用围巾包头。这没有什么好奇怪的!

    其实这样说母亲的人也是比较直观的,因为这是她们平时观察到的现象,并且对当时的母亲有一点了解。但是她不会认识我母亲,更不会理解我母亲的。母亲生在关外,那里的冷她早就经历过了,关里的冷怎能和那里的冷相比呢?她在大冷天里以走进树林拾柴火的方式怀念着她的出生地吧?也想念着东北的原始大森林……

    而另一个人不但不认识我母亲,更表现得不友好,甚至是在以观察到的外表现象往深了挖,而且是挖出了邪念来,没一点同情心地说我母亲:“什么‘疯子’呀?是‘礼迷疯’!”

    所谓“礼迷”,在我们那里口语中也可以叫做“财迷”,就是“贪财鬼”,就是“财迷心窍”的意思!

    而以我对母亲后来的了解和理解,母亲之所以拾柴火原因有以下几点:一是,一家人生活中确实需要,一日三餐,烧水做饭,甚至取暖,摊煎饼,等等,都离不开的。二是,母亲有一个心理烦躁不安的“麻烦病”,当她在生活中受到不公平待遇,或者被误解,又不能辩解,有其它太多的委屈,又无处诉说,自己的要强和追求完美,又不能被人所理解,这时时不能往外发作的折磨,迎合着她的火爆脾气,令她痛苦不堪。但是她为了自己的孩子,还必须得强忍下去。她以她奶奶告诉她的话语作为自己人生的信条:“能忍的要忍,能让的要让。不能忍不能让的,还要揉揉肚子咽了。”

    尤其对于我奶奶这翻手云覆手雨的“翻礼花”性格,母亲作为晚辈不能发作;对我父亲也只能言听计从;还有对外人污言秽语的曲解与误会,以及不怀好意者的看不起,甚至鄙视,对东北的亲人有所希望,在希望中继续等待,等待继续团圆的那一天。所以她只能自己一个人给自己化解,给自己希望——那是一种韧性;又不至于和别人直接起矛盾冲突,是给自己开后门,暂时换一下环境,保留下自己的个性,促使自己尽快忘掉——那是一种善良,更是一种智慧。

    因此去大大的柳树林里,拾一点柴火有一些收获,即是对于旧时生活的一种重温,更是一种性情的自我转移。还有作为爱面子的她,她不会为了散心转移注意力,而单纯离开家,空着手白转,以免引起别人更多的猜测。

    而这不怀好意者,是孙大爷爷夫妇的三儿媳,嫉妒心极强的,见不得孙大爷爷老两口甚至我干姨对我母亲的一点好。而在她等眼里,母亲是进过一个门槛又出过一个门槛的人。他们以此来贬低我的母亲……

    其实不只是孙大爷爷的三儿媳这种个例,她是代表了一种思想认知或一类人。而生活中,一个人即使做得再好,也总是有一种心底肮脏、灵魂龌龊者藏在阴暗处,时时瞅准机会发泄一番,甚至不惜朝着天真无邪的孩子来们释放污浊信息。

    有一年姐姐还是很小的时候,和她的小伙伴在夏季打过小麦的麦场里跑着玩,有杨胖胖——比姐姐大一岁,有卢大姐的儿子安平——比姐姐大一岁,有方大娘家的二女儿“臭大妮子”——比姐姐大一岁,有送上门来的媳妇的二女儿桂花——比我姐姐大两岁,有肖老师的儿子保利——和姐姐同岁,还有岳老二的儿子直生——比姐姐大一岁,等等。

    此刻那个老扒灰头——其妻早亡,敢欺他老实的儿媳妇的“胡老川”,在场院里看场——避免丢掉粮食和引发火灾之类的。他一脸奸相,满脸皱纹,眯着不怀好意的眼,满嘴没有一句好话,不足五十岁的他,先是把满场院跑着的孩子们吼住,然后对于气喘吁吁的孩子们一个个加以“辨认”,他先是指着送上门来的媳妇的二女儿桂花说:“我认得你:你大大是张老轰!” 送上门来的媳妇她男人是个好人,热心人,只是说话有一份说成十分。因此得了这“老轰”的外号。

    接着老川又指着卢大姐的儿子说:“我也知道你,你是孬种他儿!”卢大姐她对象的名字叫王浩中。“浩中”谐音:好种,他故意弄出一个“孬种”一词来。

    然后老川又指着我姐姐说:“我也认识你,你姓牛!”……

    一群孩子,还在以欲想被人认得的争先恐后的期待里,等待着老川继续一个个辨认。但是,越听越难听,就是小孩子也是希望听到好话的。在难听的话里,便很快都做了鸟散状。姐姐在想:我姓刘,他怎么说我姓牛呢?不行,我得回家问问我娘去!

    回到家里,姐姐将老川的话对母亲说了:“那个老川大爷,怎么说我姓牛呢?”

    母亲先是一愣,然后对姐姐说:“以后他再这样说你,别叫他大爷!你就直接骂他!”

    的确,母亲没有别的办法,这似乎是她惟一的能够保持自己自尊和姐姐自尊的最好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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