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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 第五十五章、   倔强母亲倔强女  夕阳西下看仔细

更新时间:2019-08-13 14:21:29 | 本章字数:3505

    母亲说我从小就脾气不好,所以她给我了一个“二逆魔”的外号,意思是胡扭歪缠不讲理。在奶奶的宠爱下我敢欺负比我大六岁的姐姐不说,还不服父亲的管教。一次父亲左手抓着我的左胳膊一下将我提起,用他抓包扛包的另一只手臂一巴掌下去落在屁股上,我立刻蹦了起来,并哭到尿了裤子,五个深红的指印久久消退不下去。母亲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却又没办法。

    父亲也从此领教了我的脾气。

    后来父亲常常对我说,他一辈子就打过我那一回,还让我劶到尿了裤子。我对这只有一点游丝似的印象,只是父亲用他的一只大手将我的左臂提起的瞬间,却不记得那究竟是为何,又是几岁的时候。母亲也不记得当时到底是因为什么,又是几岁的时候。但那伤害也早已掩进了我的生命中,融进了我的血液里。从此父亲常常在无意中来显示他的威严,伸出巴掌来对着我们小孩子说:看见了吗?我的手有多大!谁要是不听话,我一巴掌就打得他蹦……

    对此,母亲是反感的,又是无能为力的。母亲就喜欢讲道理给我们听,可是有时候讲道理在我们这里又不管用。

    父亲和奶奶一样,其实也一直是宠爱我的,甚至直到他前两年去世。然而从心里我还是害怕父亲的。

    或许正是因为我从小没有从父亲那里获得过安全感——他也极少在家,又被母亲舍怕了,所以让我对母亲有了万分的依赖和粘性,成为母亲名副其实的“跟屁虫”。在母亲不出坡的时候,她去串门——最多的就是去郝大娘家,或者母亲有别的事情,只要是不在家,我一定会走在大街上拼命地来回喊:“娘,你在哪里呀?你回家,回家。娘……”像一个失去了母爱的孤儿,喊到最后的我一定是满眼满脸的泪,哭腔浓重,直到想尽一切办法把母亲找回家,或者只是看见了她,也或者仅仅知道她在哪里我这才心安。

    后来大些了的我,每到晚上有空的时候,在小小的煤油灯下,和母亲并坐在床沿,不管脊梁后背痒不痒,总爱靠母亲近些,让母亲用她那钢锉般粗糙的小手给我挠一挠,就感到很是幸福,在左左右右纵着膀子里,蹭着衣服,久久回味着母亲粗糙的小手挠过的余韵。那一定不只是皮肤上的满足,而是直接沁入心扉的细致入微的温馨,以及对母爱的无比渴求……

    那是夏季里一个酷热难挡的午后,太阳将大地晒得几乎要冒烟了,所有的植物都被抽干了水分似的,无精打采地蔫着,知了藏不住地趴在树枝上不停地嘶叫着。我听母亲和其他几个妇女们相约好了,说是下午出坡去浇地,我就早早的一个人准备好镰刀,也准备好母亲从三姑姥娘家拿回来的表姥爷专门为我和弟弟编的柳条或紫穗槐的小草筐,只想等她们走的时候,我也一起跟着去。

    但是我的企图却早早被母亲发现了,母亲不让我跟着。可是我不说话,只在一边瞅着,看着母亲和其他几个妇女扛着铁锨、戴着草帽,还带着些半成品的鞋底鞋垫之类的女红出发之后,我就远远地尾随着去了。那大约是六岁半还不太到的样子。

    走在前面的她们当中,有人回过头来看我……应该是她们早已发现了我,母亲自然也不会例外。但是母亲并不管我。

    从家到坡里大约四五华里的路程。

    到了地里,母亲和其他妇女又整修了阳沟,开始浇已旱到卷了叶的玉米了。她们分开,两人一伙,改开沟子之后,有人就坐在地头上不大的树下那可怜的荫凉里开始纳起鞋底鞋垫来。过一会儿就拿起铁锨钻玉米地,看看有无走水的地方。好一会儿才听到地那头有人喊一声:“改吧!”或者:“到头儿了!”于是地这边的人就开始改成下一畦再浇。我自己则在离母亲不远处开始割草。母亲在纳鞋底,其他有没带女红的妇女也开始割或者拔草,准备回家去晒干了,攒到秋后一块儿交到生产队去换工分。

    我努力地搜寻着草,割着草——那时粮食是少的,草也极少。地里地外,阳沟路边也没有多少。在找草割草的同时,我不时地瞅一下母亲,看着她刚刚改开沟子而猛淌着的水,却在被干涸的土地猛烈地吸引着,水流因此走得很慢,它流动的速度,赶不上土地吮吸的速度,干裂的土地滋滋啦啦地冒着泡,将刚刚淌过来的水迫不及待地吸纳进去。但母亲只顾忙她的,并不时地去巡看一下阳沟和田畔是否有走水的地方,一旦发现,就会及时补漏。而在母亲眼里我好像压根儿就不存在似的。

    后来觉得,我在地外边割草,太阳整个地照下来,小路边只有一两棵不成器的小树,根本没有什么荫凉,烤得难受。我就钻进玉米地里。但地里的玉米虽然都已超过我高,却因为天旱变得很瘦,荫凉也只是稀稀落落的,也烤得慌,这却比在地外稍强一点。可是割上一点儿之后我就得出地,以看一眼母亲,看她是否会走远。穿着短袖衫的我就这样不停在玉米地和地头之间来来回回地钻进钻出,出汗的胳膊在有毛刺的玉米叶不停地刮擦下,变得生疼,很快就有了不规则的长长短短的小红道道儿,厉害的还间隔着有小血点渗出。我是想通过自己这样的劳动,让母亲给我一个笑脸,夸我能干,哪怕只是看上我一眼。

    可是无论我怎样努力,都惊不着母亲的心!

    天开始变得不再那么热,因为太阳已经偏西了,当太阳还没有完全落山的时候就该收工了,因为要浇的玉米地离家远。有拔了草的妇女,开始用“谷谷苗”之类的长草或随身带的小绳子,将半干的草捆扎起来,挂在锨柄的后边准备撅着回家去。我也已经将小草筐割得满满当当,却一时不知道接下来该怎样把小草筐弄回家去。我看着母亲,发出乞求的目光……

    有人建议让母亲给我背着,母亲赌气说:不给她背!

    又有人建议:要不咱给她用锨柄抬着吧?

    母亲依然坚定地说:不给她抬!

    母亲不理我,也不让别人理我,并开始带头往回走。

    此刻有人开始埋怨我母亲:你说你这人怎么这么倔呢?她不就是一个孩子吗?你说一下午她割这么多草,不哭不闹,又不叫你背,又不叫你抱,那么听话,热得这个样,才多大个人啊!咹?你就不心疼?光帮着给她往回弄弄草怕什么呢?

    母亲还在坚持:不给她弄!看她以后还来不来!并转身就走,其他妇女相跟着母亲就走了。

    我不再等待,也不求母亲,自己将草筐放在地头高出地面的地方,左手拿着镰刀,将右胳膊纫进草筐系儿,把腰往前一弓就背上了右肩。

    刚开始还行,可越走越沉,后来干脆把镰刀别在草筐上,于休息后,看一下西边红彤彤的圆圆大大的太阳再走,低着头,两手背回身后努力将草筐扳着,以此来减轻些肩上的重量似的。并且为给自己鼓劲开始数数,数到一百再开始从一数起,且不时地看一下西边红灯笼似的太阳和被红霞染着的天空。我本来可以数到又一个一百就该停下来,将草筐再一次放到路边的高处来休息一会的。可是我却不停地给自己加码,数到一百零几,一百一十几,后来数到一百二十几、一百三十几,到再也实在撑不住的时候,再休息。眼看着前面的她们就那么不紧不慢地走着,可我就是撵不上。有时她们将我拉下得远了,她们的速度也会慢下来,可我快撵上她们时,她们又走快了,很快距离又拉开……

    无奈里再歪头去看一下西边天上的太阳,到底像什么呢?就是一个大红的圆灯笼,或是一个吹圆了的大红气球!更像是画好又剪好然后贴上去的一个大红纸片子,干净利索,周围没有一点牵绊……红霞由通红到又黄又红……太阳越来越往下,慢慢只剩下半个脸,很快整个都没有了,又红又黄的红霞开始都变成黄的了……

    天越来越晚,前面她们的影子变得模糊起来,我的心开始慌了,我想:路边的玉米地里,会不会猛地钻出一个“老猫猴子”来把我给掠走了?我娘真不管我?!连我娘她都不管我?!我忽然就想大哭了!

    可是我还不能哭!而这时再累也不能歇着了。肩膀就像被什么东西扎着一样,集中在一个小地方那么尖尖地疼,生生地疼……而这时才觉得脚下的路竟是这么漫长,而路那头的家在我心里竟开始变得那么美好了,我好想立刻回到家里去,好想现在就已经是在家里了……

    当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我自己终于将草筐背回到自家的院子里。我猛地将草筐礅在地上,感到心里一下子轻松了。我想:我娘不管我,我自己一样能行!可是,看着已经完全被自己背歪了的草筐,我心里还是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味道。

    而偏偏这时,母亲从点了罩子灯的堂屋里探出头来,一下大笑了:“哈,真没想到,你还真行!真就自己背回家来了?!”

    听了母亲的话,我竟再也忍耐不住,“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此后我的性格便是:别人对我再冷,我都能忍着,并且咬着牙在坚持自己。可是,当别人一个关心的眼神,一句体贴的话语,都会让我感动得热泪盈眶、稀里哗啦……

    多年后和母亲谈到这事,母亲说:“我光寻思那么热的天,你跟着去干吗?在家里多好!多凉快!渴了就喝,饿了就吃。到了地里,又热又累又渴又饿的!我就想:就是不管你,看你以后还跟着去不?可也真是记住了,从那不让去就再没跟着我去过。就是再叫你去,你也不去了……”

    但也似乎是从那之后,我再也没见过那么美的夕阳,那么美的形容不上来的红霞,和太阳一点一点往下落去的神奇的样子;或者有那夕阳和红霞了,却不敢再去欣赏。直到现在我都不明白:自己究竟是为什么要那么执着甚至是执拗?是延续了母亲身上的倔强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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