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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 第五十七章  母亲像只老母鸡,奶奶喜欢吃独食

更新时间:2019-08-13 14:25:13 | 本章字数:3449

    在母亲的回忆里,她不止一次说过我奶奶喜欢吃独食。我记忆最深的就是:我奶奶的饭食很好,很会做饭,不论是包水饺,擀豆面面条儿,擀菜饼……那轧皮擀面的功夫都是独一无二的。

    冬天来了,我奶奶揣着父亲给她的钱从集上买来胡萝卜和羊肉。胡萝卜先洗净用擦房子擦碎了,暂搁一边。奶奶用刚刚在磨石上磨过的菜刀,把羊肉先切碎,再加大大的葱和姜,再浇一点泡好的花椒水,然后剁好久,再与碎胡萝卜混合起来剁,并将不易剁碎的肉丝部分,哪怕是极小的丝丝缕缕,都要用筷子一点点挑出来——奶奶有的是时间。奶奶擀的水饺皮又小又薄,却能揣很多的馅子。于是不久,一盖垫水饺包出来了,整整齐齐,小却饱满。再不久屋里院子里,便到处弥漫着羊肉的膻腥味了。奶奶一顿吃不了的,下一顿再接着吃。

    有时候,是父亲下班回来给奶奶买回来羊肉,让奶奶包水饺。

    奶奶吃饭的时候,总是坐在古老椅子上,近前八仙桌上放着盛肉水饺的大瓷碗。作为老人,她坐在大桌上吃饭——尽管那只是偏座——又叫副座,那是老人的威严,是在家里至高无上的地位;而父亲却坐在东边的主座上——那是因为,父亲是家里的男人,他是大梁,他是主心骨。

    父亲是不吃羊肉水饺的,因为他实在受不了那膻气味儿。父亲是吃菜就馒头。他吃的菜是用黄黄的嫩白菜心炖从街上买来的白白的大豆腐——外边的青而老的白菜帮,母亲早已扒下来已经加一点豆面做成了我们常吃的“小豆腐儿”,用来卷煎饼吃。这种所谓的“大豆腐”,就是平时所说的豆腐,以区别于我们用菜帮子做成的菜豆腐。

    给父亲吃的大豆腐要在早上卖豆腐的人喊着来卖时提前买好——偶尔有敲着梆子来卖的,将里面的卤水空干,然后炒上白菜之后不久,就把豆腐放到白菜上面,盖上锅盖,不翻,久炖,直到豆腐上炖出针鼻儿大的一个个小孔来,白菜也正好熟了的时候;或者,用干葱炒鸡蛋,也是父亲那时常吃的菜。

    常听母亲问刚刚从城里回来不久的父亲:“咱吃点什么菜呢?”

    父亲连想都不想,很干脆地说:“咦,你看,干葱炒鸡蛋,猪肉也不换嘛!”意思这还用问吗?当然是干葱炒鸡蛋啦!

    奶奶和父亲虽然都坐在古老的大椅子上,偎在大桌上,他们一边一个,却各自吃着自己不同的饭。奶奶的胡罗卜羊肉水饺算是第一个等级,最好的;父亲的白菜心炖豆腐外,或者干葱炒鸡蛋,就是第二等;我和哥哥姐姐弟弟则随母亲坐在下面的小凳子上,围坐在矮桌子上吃饭就是三等的了。

    我们娘几个的饭常常是:用秋后刨来的白菜疙瘩剁碎了,加上少许的豆面馏成小豆腐,好的时候,会同时有点花生糁儿掺在豆面里,用来卷煎饼吃。或者,母亲觉得父亲快回家来了,就将大白菜的外面的老帮,一层层剥下来,直到里面露出黄芯了,把黄心给父亲留着,我们母子就用外面的老帮来馏成小豆腐了。其实新做的小豆腐常常并不香,只有到下一顿的时候,切上葱花,再加上父亲从城里买回来的猪花油炒一炒才好吃呢。难得的是用花生油炒一下,带着浓浓的葱花香,也是当时上好的菜了。

    奶奶自己包羊肉水饺,而且常常隔三差五地包。父亲挣来的钱,基本也都花在奶奶一个人身上。连哥哥姐姐的学费,都是母亲求父亲得来的,或者母亲卖了猪饲料换来的。只有到了年底,生产队张榜公布“余粮户”、“缺粮户”时,母亲觉得丢人,劳动一年了,竟然还欠生产队里的,就和父亲商量怎么办?父亲自然不会甘心,就从自己工资里交上一百块钱左右,变成余粮户了。也就等于花钱买粮食。

    这种吃饭的类别让人感到,即使在家里也是不平等的。所以,不论父亲在不在家,只要一到奶奶包羊肉水饺,不知道哥哥姐姐的想法,反正我从心里是馋着的,那小小的流着油的羊肉水饺是那么充满了诱惑的力量。而我的母亲总是面对奶奶疼爱的最小的弟弟说:“看看俺棒,咱不吃水饺……咱过年的时候才吃呢,那时候才吃起来更香。”其实母亲的心里在流泪,在滴血,心里不禁埋怨着我奶奶:你真是吃得下去啊!码说给小孩子一个两个的尝一尝呢,也不枉叫了你一回奶奶!

    然后不当着奶奶的面而当着外人时,或者在以后回忆时母亲会说:“嗨,俺这些孩子,有出息呢,他(们)奶奶在大桌子上吃羊肉饺子,俺娘几个在下面桌子上吃煎饼卷小豆腐子,连眼皮子都不翻一下!”

    所以我看见当我母亲也做了奶奶的时候,每每有点改样的东西,就是她自己不吃,也一定先要孩子们吃上。她总说:嗨,老了,吃那口干嘛?孩子们吃了,是个长材!

    要说我奶奶也是的,都是早些年被我爷爷宠坏了的。我奶奶比我爷爷小了十多岁。奶奶嫁过来的时候,我们家生意还正旺盛的时候,家族也在鼎盛期。加上进门第二年就生了我父亲,更被我爷爷给宠着了,吃喝不愁。后来父亲也上了私塾。虽然我二爷爷被习武的老爷爷早已给打跑,但一家人还是和和睦睦的。我大奶奶和我奶奶二妯娌也搁伙得好。但是日本人一来,炸弹一扔,把我大爷爷家一处房子炸了,正在屋里的我大奶奶,整个人都炸没了,后来只看见我大奶奶的一只脚。我大爷爷人老实,实在,就受不了了,跳井自尽。我爷爷就觉得一下去掉了父亲一样的长兄,加上生意越来越不行,就无心打理生意。天天喝酒,赌博,不到四十八岁就陨了命。我奶奶才一下从天上落到地下,寄人篱下,父亲退学,来养活奶奶。

    但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奶奶十几年养成的习惯再难改掉。即使没钱,生活也要讲究。所以我父亲也早已从小养成习惯,想办法挣钱,挣了钱来,就如数交给奶奶,全由奶奶来安排,可奶奶是不会过日子的主呢。我小的时候,我父亲挣得钱几乎都用在了奶奶身上:鸡蛋、白糖、冰糖、代藕粉、三毛八一盒最贵的“蓝金鹿”牌香烟……应有尽有,只要父亲发现了市面上有了改样的东西,只要奶奶能用在身上,我父亲就想法买来。然后剩多少钱,再都交给我奶奶,让她零花起来方便……而我们兄妹几乎全是由我母亲一个人没日没夜操劳来养活的……

    童年的岁月,总是和劳动相关,母亲就像一只老母鸡,我和弟弟就像是两只小鸡。同时另外的老母鸡还有张绳匠家送上门来的媳妇,她的小鸡仔就是她的三四个孩子,还有郝大娘家的儿媳郝大嫂和她的两三个孩子。

    春天来了,粮食青黄不接的时候,三只老母鸡各自带着自己的小鸡去大坝上高高的大杨树下捡拾杨树上掉下来的毛毛虫般的“无食芒”。三家各自相对独立。因为刚刚长成的无食芒生命力相对旺盛,就不容易掉下来,就是有风轻轻刮过来了,也不能奈何高高在上的“无食芒”。

    小孩子看着高高大大的杨树,就开始了发愁,有强悍的开始用石头往树上投,希望砸下一些来,但往往容易出危险。我母亲就教我和弟弟说她自己编的儿歌,很有节奏感:“无食无食芒,下来找你娘,你娘不在家,下来找你妈,你妈赶集去,下来找你大姨去。你大姨,摊煎饼,噗啦噗啦,落一当天井。”接下来一边说着新鲜的儿歌,再去拾无食芒也有耐心了。慢慢,真会有无食芒下来,仿佛那无食芒理解了母亲一颗殷切的心。

    接下来一天一天不知道拾过几天,反正直到树上的无食芒落完,地上的无食芒开始干了为止。三只老母鸡再各自带着自己的小鸡,向柳林出发,去柳林里捋柳芽,还是各自相对独立,母亲就帮我和弟弟劈一根柳条儿,教我们拧柳梢,抽出内骨的柳条皮,拿在手里,将要放到口上去的地方去掉一点点黄绿相间的外皮,露出里面的嫩黄部分,用手捏一下说道:“憋、憋、憋哨来,憋不响就不要来。”直到有柳梢吹响了,我们才在各自母亲的带领下,分头行动。这样的劳动也便是愉快的了!

    柳芽和无食芒的吃法,大同小异,用开水焯一焯,泡一泡,或调成凉菜吃,也或者像吃老白菜帮那样,馏成小豆腐,或蒸成菜窝窝头……

    当然,大柳树林里,还是不让拾柴火。母亲领着我和弟弟——那是姐姐已经上学了,不能耽误姐姐第二天上学的,所以没有她;郝大嫂领着她的三个闺女,就在深更半夜里,一起出发,迁就有月光的晚上,到柳林里去拾碎树枝,那树枝的粗细,常常还没有筷子粗,拾上比筷子粗的,就发自内心的宽慰。人走在斑驳的稀疏影子的夜色里,整个头顶是麻木的,脚踩上了棉花垛似的,晕晕乎乎,好像随时有睡着的可能。此刻,并看不到地上有什么柴火,只是不小心被脚给趋到了,甚至绊一下了,才知道脚下有柴火。是到最后,多数时候是一大掐,用个小细经子打个“U”字形的扣,将经子头儿挽回去,从\"U\"字型的底部掏过去,再系个活扣儿韧进胳膊背在肩上。此刻最美好的愿望,就是躺在被窝里睡大觉了。其实那时候,晚饭后往往早睡觉了,只是睡到正酣时,就被母亲叫起来,跟着她又出发了。门外是郝大嫂和她的孩子们,包括小二……

    夏天来了的时候,三只老母鸡各自领着自己的小鸡,去收获过的麦地里拾小麦,开始不让拾,撵得到处跑;有时候以为“放圈了”,叫拾了,刚刚放松了警惕,转眼拾在手里的,就被看麦地的人给“短了去”,敢情拾了半天成了给别人拾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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