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体版 繁体版

下 第一七二章   母亲的葬礼

更新时间:2019-08-13 15:14:49 | 本章字数:5642

    朵朵已在北京某高校硕士研究生毕业,并在那里有了工作。几年前,她大学毕业时的作业——为母亲画的那张真人般大小的油画,画上的母亲是那么逼真,满头银发,戴着暗红色框架的老花镜,正在聚精会神地一手拿鞋垫、一手引线纳着她的花鞋垫,右腿搭在左腿上,自然地伸着,一双青帮灰白厚底的棉鞋,右脚的鞋底都是明显的。双脚近前是一只眯眼卧着的大大的白花猫。整幅画描述了母亲晚年生活的常态,孤独安静里的母亲,依然积极进取着,通过自己的努力让自己的生活充实着。那张画是朵朵画了两个月的优秀作品。最后由姐夫开着电动三轮车和朵朵亲自送来的。

    此后看见那画像,就像看见了母亲依然在世……

    朵朵并没有赶上见到我母亲最后一面,那个高雅文静、娇羞可爱,又剑胆琴心于一身、满身艺术细胞、一身牛仔装、完完全全城市化了的“北京女孩儿”,挽着她母亲的胳膊再次来到弟弟家的时候——她们母女外表上看去是那样不配——我母亲已经被火化回来。如果大外甥女菲菲身体方便的话,在朵朵到达离家最近的这座城市之前,完全可以开着自家车把朵朵接回家来,那样会在最后一刻见上我母亲一面,从小就没有爷爷奶奶的她们便少留些遗憾了。

    但事情往往无巧不成书,也更加的不可思议,只因菲菲眼看要生第二胎了,就连她自己应该参加的我母亲的葬礼,也不能参加了。而且因母亲从小就疼她们,直接把我母亲去世的这件事情瞒着菲菲了,免得因为没有见到我母亲最后一面,并且不能参加我母亲的葬礼而着急,再动了胎气。

    而另一个该参加母亲的葬礼,却同样不能来的,就是大侄儿正正的媳妇了,她这两天已到预产期,也正准备去住院待产……

    这一个五月的第一天,在母亲的身后,没有一朵鲜花之实,却有着许许多多的鲜花之艳;没有鲜花的芬芳,却有着比鲜花更为馨香的灵魂的浓烈之泼洒。母亲走了,是一种人生的凄美,是一种大爱的一次性归结。都说婆媳关系最难处,可是母亲生前抱着“为闺女疼女婿,为儿子疼媳妇”的信条,使她的两个女婿——无论是在本镇上的姐夫,还是几百里之外的杨冲,在她进一步弥留之际,终于赶到她的近前……她的离去使她的大儿媳悲伤过度哭没了气息两次——只有现场施救、去请大夫……

    嫂子当时第一次哭着也没有泪,像干哭,空豪,大家——包括我看着她,还为她的这种哭而感到:“到底是儿媳妇,不是闺女,不会动真情的,只打雷,不下雨。”但嫂子很快手脚抽搐,不省人事,大家好不容易给她掐人中掐过来,蜷腿的还在下面给她蜷着腿,都劝她别哭了。

    嫂子就合着眼道:“哎,我不哭!我不哭了!反正年纪也不小了!不是年轻了!我不哭了!我就是不哭(她摇着头,提高了声音,很坚决的样子)!可是,娘——我不哭,我心里难受呢……”嫂子用她的两手拍着两膝盖,跺着脚:“娘——我滴娘啊,我不哭你,我心里就是难受!就是难受!就是难受!哎吆,娘啊——”

    嫂子竟也是一个性情刚烈之人!她没什么文化,人不会拐弯,不会作假,就是平时有些狭隘。可面对我母亲,面对时时给她出难题的她的儿媳,她还是想起了我母亲的好,感到我母亲的不易。母亲晚年,嫂子的日子也慢慢向好,村委里有她的独生子女补助费,有她六十岁以后的养老金,哥哥去年底也正式退休,拿着一份退休金了。所以在钱财上不再像早年那样斤斤计较了,而且随着年龄阅历的丰富,尤其是她自己做了婆婆之后,她就更加理解我母亲的不容易了。她自己再难,婆婆再不会当,那她就只有正正这一个孩子。可是我母亲呢?两儿两女俩女婿俩媳妇呢!

    母亲曾经不止一次对我无可奈何地笑着说过这样的话:“这个媳妇子,不知道疼我孝顺我的话,那有情可原。因为怎么说我都是她婆婆!‘隔一皮,擦一皮’。那她亲娘呢?她不去看她娘,时间长了,她娘来看看她,她看见她娘,第一句话就是:‘嗨,你来干嘛了?’她娘眼里的泪儿咕噜一下子就出来了!你说干嘛了?你不想你娘,你娘还能不想你呀?你说,这个媳妇子,一点儿也不会说话!叫她娘那么伤心!”

    嫂子在她漂亮任性的儿媳面前,说不出道不出,想必是受了极大的委屈,每天做饭洗衣忙家务接送孙女,就像一个仆人,还达不到年轻人的满意;而哥哥更对她没有感情,张嘴就骂,把自己在外面受到的所有挫折委屈磨难,都怪罪于母亲给他包办了这桩婚姻,怪罪于他没有一个有文化善体贴善理解和有智慧的贤内助。嫂子的压力可想而知!平日里也只有我母亲一个人一如既往地给她关怀温暖和爱,疼她超过疼我和姐姐,拿着五六十岁的她,简直像个小孩子一样疼。所以今天嫂子借助于我母亲的葬礼,来释放自己内心的压力。当她这样跺着脚哭我母亲的时候,闭上眼,一口一个娘哭叫着:

    “谁都比我强!我谁都不能和人家比!是个人就比我强!哼,我说什么啊?我什么都不能说!什么都不能说!我这一霎里忒难了,谁知道我有多难啊,娘哎……”谁知,后面这俩字一出口,人又伸了腿,立刻围过人来给她蜷腿,有人建议赶紧抬着去医务室,有人说不能动她,赶紧去医务室叫人来打针。有人跑去医务室叫了人来打了强心针才渐渐缓过来。

    大家都劝她不能再哭,她也答应了,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大家各回各位。可嫂子暂停之后还是述说着,情绪再次慢慢回升。

    那一刻,旁边的本家二嫂,和从新疆建设兵团回来的大嫂点化对面的哥哥劝劝嫂子。她们都是做了婆婆的人,不管是在城里的大嫂,还是在本镇上的二嫂,家里都会有不同程度的烦恼事,还有儿子离了婚又结婚的。刚刚经历了一番折腾,退回到嫂子对面凳子上的哥哥看着嫂子痛苦焦急的样子,终于动了真情,又过来蹲到嫂子跟前攥着她的手说:“你别急了行吧?别这样了!你要这样,我怎么办?”

    也许是哥哥的话打动了嫂子,也许是在近前一直给她揉搓耳朵去火的我的陪伴,并且我一边给她拽着耳朵的上端,一边告诉她:“你就慢慢跟着咱娘学着点就行,也不用急,跟着咱娘学就行!你和谁也不能比那就不比,只和你自己比!过两天再当奶奶,有了孙子还得看孙子呢!……”嫂子继续急赤白烈地说:“哼,不管,不管了!”

    我说:“你不管谁管?叫你个奶奶!”

    嫂子说:“行,死不了我就看,死不了我就看!”嫂子终于从心里慢慢不再那么着急了。

    母亲的小儿媳不比她的两个女儿哭得少,始终念叨着母亲的好处,泪如雨下,久久劝解不下;亲戚在声声探寻里总结道:修得好,没多受罪。只是怎么都没寻思这么急,还想着过两天来看看她呢!

    东邻隔一家的刘家老哥哥,在他开始记吊礼之前,走到母亲的遗像前,自觉地深深鞠了三个躬,作为她多年的邻居唏嘘不已:老婶子,这可是个难得的好人啊!别怪你侄媳妇儿——我知道你也不会怪她,她知道你去住院了,还没来得及过来看看你!怎么都没寻思你这么急着就走了,这才几天的功夫,倒是没受多大罪,可是叫人心里难受呢!恁走好吧,老婶子!

    母亲的遗像,是用身份证上的照片扫描放大的,我第一次看到这照片,就惊呆了:短短的头发,宽宽的额头,四方的面皮,也可以用“天庭饱满,地阁方圆“来形容。尤其她那喜悦饱满的精神,是那样一副大气的模样,加上外蓝内白的正规上衣衬托,真的就是一个胸有成竹、高瞻远瞩的高级领导干部!那微笑,又是和蔼可亲。谁看到,谁感叹:怎么看上去那么像个大领导呢!

    我第一次看见弟弟在哭——一直在守灵的弟弟喊着母亲在哭……

    母亲的葬礼自然也是少不了野儿的。由七年半之前的父亲的葬礼,再到今天母亲的葬礼,似乎时间才隔了不久。野儿也比以前心情放松自然大方得多了。曾经有一次我来看母亲再返回时,碰见一块坐车的野儿,当时我叫他野哥,问他进城啊?他说:“不是,进了城再换车,去北京!董大民在北京做环卫工人,我也想着去北京做环卫工人,跟着他干!只要想干,就能干成!”他很有自信地说。

    董大民——董老二家的大孙子。

    但野儿不知后来怎么没有做成,总是因为那只胳膊吧,虽然他自己以为有那个能力。

    当辫着一根辫子,一身牛仔装,完全城市化了的“北京女孩儿”陪着她妈妈的时候,野儿抽空看看朵朵,又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还是问了姐姐一句话:“你今年开始领钱了吗?”他的意思是问姐姐作为满六十岁的养老钱是否已开始领了?

    姐姐说:“没有,你是属鸡的,我是属狗的,还不到时候。”这已说明,野儿已经在开始领钱了。他竟然一时成为大家眼中的“富裕户”,一个人领了几份钱,据说有残疾人补助金,养老补助金,早几年教学补贴等等,这样下来,一月也有好几百元钱了……野儿这样和姐姐说完话,算作一种叙旧吧!

    作为村妇的母亲,其葬礼在当地是绝无仅有的。这是值得为母亲感到骄傲自豪和欣慰的。

    哥哥和弟弟早已商量好,母亲的葬礼和五期一块过去了,知己的亲戚朋友在为母亲上吊礼的同时,还有拿来的五期的祭品:好像主要是别好了的鸡和一条大鲤鱼,另外有些点心和水果……我和姐姐则是给母亲按照当地的风俗扎了纸马纸人摇钱树和电视等,一块连同母亲的铺盖穿戴等等用不了的东西,用三轮车都拉到坟上去烧了——我抢救出母亲的两件衣裳作为永久的纪念。那不好烧的,就顺便带了一桶汽油去,随时准备火上浇油。

    我不知道,为何一个人走了,就要把她所有的东西一同处理掉?嫂子还建议,把放在那边的朵朵画的那幅母亲纳鞋垫的油画,也一同烧了:“留着那个干嘛?和真的似的,再看见了吓人!”

    姐姐道:“好不容易画的,画那么长时间,能烧了吗?恁要不愿意在这里放着,俺就再抬回去!”

    我说:“那个烧它干吗?多可惜呀!留着当个纪念!”

    本来弟媳也想烧了的,这下又持中立的态度了。

    给母亲在家里做最后的告别,亲亲朋友和本家,分别按亲疏远近,行礼叩拜。在准备把母亲从家里起走准备去坟上时,哥哥又发生了嫂子刚才的一幕,正站着,却站不住了,在他近前的人赶紧扶住,大家又立刻七手八脚,扶他在院子里的杌子上坐下,有人在身后揽着他,有人给哥蜷腿,掐人中,在身边的我刚刚反应过来,没看见二舅是从哪里过来的,嫌我动作慢了:“快点看看你哥哥,快扶好,要是倒地上,那还了得?”

    “哎吆,我滴娘哎……”哥哥终于哭出来这一声,知道他已无碍。之后只是虚弱地喊着哭了。

    稍后,主事的问哥哥:“能撑住了吧?不行的话,就别去坟上了!”

    哥哥说:“能行,娘啊,我得送你最后一程……”

    哥哥抱着母亲的骨灰走在最前面。大家陆续在后面跟着,走到学校对过,往东拐的时候,前街上的已有许多人在那里等着观看。主事的高喊一声:“有年龄大点的,不是至亲的,可以不用去坟上的,在这里站住就行了!”走在队伍最后的有几个年龄大些的听到这话就站住了;走在中间部分的跟大妗子来的,有个稍年轻点的女性问道:“咱也不去了吧?”

    大妗子果敢地说:“去,都去,送到坟上!”

    母亲与父亲合葬,在刨开父亲坟头的时候,大妗子作为“娘家人”,被主事人叫过去看了,问:“娘家人还有意见或建议吗?”大妗子过去看了,发自心底地道:“二姐啊,你真走了?”情不自禁地又哭了起来,却又抑住自己的情感对主事人道:

    “没意见!”

    这一刻,大妗子作为“娘家人”,内心里稍稍松了一口气:多亏都跟着来了,不然失礼了!这边就是把她当成母亲的娘家人来重视呢!这或许也是得力于主事人会办事,适时给大妗子一个台阶。

    主事人又道:“最后一道程序:合葬!”

    然后又问左右:“谁下去?”

    此刻方大娘家的小儿子方超六哥,也没说话,抱着我母亲的骨灰盒,就下去了。他之所以这样做,应该是对我母亲和一切生命及善良的敬畏。当初,因为人多,占了我家的地,还想耍横。我母亲拦下了家人,忍了;在听说村委一班人和某开发商合作盖楼挣钱,又在这边弄什么“农家乐”旅游观光吃喝住宿,早搬的村民有奖励,这方超头一天还和我弟弟说得好好的不搬家,但转眼搬走了。以为历史上的遗留问题——他多占的我们家的地基,想在重新测量面积的时候,三方人员都在一块好有个了断,谁知他偷偷搬走了。那他再分楼时就按现在的面积,而我家永远没有想要回的机会。的确他以为他这一搬走,一切就会迎刃而解!但是他错了。当近半数村民坚持不搬的时候,这事现在还黄着。而早早搬出去的他们,新房子两年多了还没消息,旧房子早换了锁再也回不来——前两天已进城去了儿子那里、也八十多岁的肖老师——方超的岳母,借故回到曾经的家,摸着高大的大门口的锁哭得像个小孩子……租房子的钱花完了,也租够了房子,他们的问题却还没弄好弄完……

    不知道方超会从我母亲身上想到什么呢?吃一辈子气,却一辈子不贪不沾,安安稳稳活到八十九岁。他们这占了便宜的——从他二哥沾了生产队轧挂面的钱,却六十岁就偏瘫;他三哥为生产队副业去湖北走咸菜,却贪“油篓子”的钱;再到仗势讹人打人沾了几千块钱,却用三嫂被碾压致死的命来偿还……他家又得到多少好处呢?

    哦,不说了!母亲听见这些会不高兴的!

    母亲的去世,再次显示着她的孤独和善良,她惊不了天,动不了地,所以,无风无雨,更无雪。只愿母亲用她一生的多难,坚韧,慈善,来使熟知她的人在她走后内心触动一丝善良的涟漪,足矣!

    这一天我在我的空间里写到:

    出殡,是一个人生命结束的最后一程,是活着的他人对一个离去者的最隆重的纪念形式。母亲的葬礼,是我们那一片多年来最隆重的第二人(若不是家里的房子要搞什么开发,部分人已经搬走,不愿搬走的还在这件事的纠缠之中,相信来为母亲送行的人还会多出许多,搬出去的因为到处去临房子,平时都没有联系,尤其是年龄在五六十岁以上的),而第一个是我的父亲。没有亲姑,没有亲舅,没有亲姨参加的葬礼,却人数最多,人们的口碑最好。哥哥没有在单位混成多大的官,不过只是一个清廉的小小科长,弟弟早已买断工龄回到镇上做小生意,没有多少钱,更没有多少势。但是父母都超过八十岁,尤其是母亲,八十八岁的年龄被称为喜丧。德者寿,仁者寿。但凡知道认识母亲的人,或者有缘相遇的人,无不受到母亲恩泽光辉的照耀与温暖。她的无私,她的隐忍,她的悲悯,她的热情,她的善良,她的正义,她的刚强,她的心灵手巧及聪明智慧,受到每一个知道她的人的尊重,甚至佩服和敬仰。从这个角度来说,应该为母亲感到欣慰。正如父亲一再强调说过的,人过要留名,雁过要留声,人过不留名不知张三李四,雁过不留声不知春秋四季。一个人活在这世上,感动别人的永远都是一颗善良的心和一副美好的品行。这是母亲留下的最可宝贵的精神遗产,而这,并不只是属于我一个人的,不只是属于我们一个家庭里的!
小提示:按 回车[Enter]键 返回书目,按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键 进入下一页。
评论本书
评论标题:
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