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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 第一七一章  母亲生命的终点  看生命慢慢枯萎

更新时间:2019-08-13 15:14:25 | 本章字数:5000

    父亲是个张扬的人呢,所以当我在自己家的时候,他临去远行就让我心动了;母亲是个内敛的人,当我踏上了就要到家的路了,她才让我如此心慌不已……

    哥哥随我走进病房之后,对弟弟说:“我已经给城里的打去了电话,咱二舅接的,他再和咱大妗子还有咱三妗子说,约伙到一起,一霎就到了……你不和他说不行啊,怎么也得见这最后一面吧,这么多年了……”

    弟弟扶母亲再次躺倒。然后又让母亲再起来坐一坐。

    母亲成了木偶。

    不久,二舅二妗子还有大妗子三妗子就都来到了。来了看着母亲,大妗子不停地叫着:“二姐,二姐,你还认得俺吧?”二妗子和三妗子也都在叫着母亲:“二姐,二姐!”“二姐,二姐!”谁叫也不知道应了。母亲只是那样小孩装睡似地微眯着双眼,面带微笑,脸相周正红润饱满。是到那边报到见到所有已逝的亲人了吗?

    大妗子二妗子终于忍不住泣不成声了,尤其大妗子更是如此:“二姐,你怎么连俺都不认得了呢?”

    三妗子也在抹泪。

    这时大妗子对弟弟近乎有些严厉地道:“别叫恁娘坐着了!躺倒!”于是弟弟弟媳让母亲躺倒。

    二舅来了之后,叫上哥哥直接去了院长室,叫他们处理好。院长在那边已经交代过了母亲的情况,然后院长在前,二舅和哥哥紧随其后,一起又来到母亲的病床前,在向舅舅和哥哥点点头,示意着什么。很快院长走出去,二舅站在她们三妯娌身后,眼睛已红,有泪光在闪。

    已是七十岁的大妗子很洋气地挎着小包,此刻从包里掏出来不知道几张百元大钞,放在母亲手里:“二姐,你带着路上好买点东西,别不舍的,想买什么就买什么……”再次泣不成声,二妗子三妗子也随大妗子的样子,掏出钱来,但母亲的手也不动了,朝上自然扎煞着,钱是攥不住的。弟媳都替母亲拿着了。

    他们不久要走了,都是哭着的,据后来再次返回来的消息,他们这一路返回城里,都在车里哭得不行……不知他们心里是如何想的?只是感到我善良的母亲这一辈子不容易?还有,他们在特殊岁月里建立起来的不是亲人胜似亲人的情和义?以及人生的无常,终究是留不住——包括他们自己正在老去的生命?因为大舅于去年已经走了,最小的三舅也已经走了。二舅和二妗子也已是满头白发。这是我从高中毕业后不久在二舅二妗子家做了那半个月的保姆后,再没有见过他们,自然见面后也免不了一番彼此的审视的。我在他们面前,是想将我母亲曾经的卑微和不幸,努力变换成我的高贵来,依此为我的母亲长志气,尽管我做不到大富大贵,让我母亲以此为荣光,但是任何因为我母亲曾经的经历而小看她的人都会因为我而停止,我终是因为自己的努力嫁进了城里,公公也算是干部级别。而其它剩下的,只愿是一起走过的岁月静好的相互依恋和陪伴。

    舅舅他们刚刚走了,姐姐来了,带来了小米粥鸡蛋和蒸包,想扶起母亲来喂给母亲吃。弟弟早已在旁边又恨得咬牙切齿。姐弟俩为了照顾父母,矛盾丛生:为了父母有病送去医院的及不及时、住院时间的长短等等等等,俩人一直矛盾不断。姐姐早已有了实力,她的观点俺什么也不图恁的,就图着有个娘叫,有个娘家走,把父母照顾得好好的,收拾得干干净净的,你们脸上也光彩……

    而此刻显然姐姐又看不出事儿来,她是热情过多了。母亲已经昏迷不醒,非让喂给她吃,吃下去能受得了吗?而且更关键的是母亲已经不知道吃。

    我对姐姐说:“咱娘不能吃了,别硬喂,要不吃下去也难受。”这一点我说到弟弟心里去了。当时弟弟没有表达,我甚至没发现弟弟的态度,但过后,在埋怨姐姐时,弟弟对我说:“要不是你拦着她,她还要喂咱娘,不看都到了什么时候了!”

    此刻我和姐走出医院去,到路边店里给母亲买衣服,里里外外的,俩人摊钱,再次回到住院部。

    临近中午,给母亲打完最后一棒吊瓶,拿下针管,弟弟说要母亲出院。我和姐姐都感到意外,我对弟弟说:“怎么出院呢?不再在这里接着看看!”在渺茫的希望里,甚至想着母亲就是真正要走了,也应该在医院里,在医生跟前。

    弟弟并不很明确却坚定地说:“你不知道……”于是收拾出院。

    弟弟开着新的蓝色农用电动三轮车,弟媳揽着母亲在车斗里。车开到自家大门口,弟弟将母亲背回家,放在她睡觉的床上。母亲开始并没有任何反应,慢慢又睁开眼来朝左侧歪头看向贴着墙壁的大立橱的上方。那大立橱母亲曾经说过是为我出嫁而备,但准备了好几年,我的婚事迟迟解决不了,弟弟先我结婚,母亲就和我商量,让给你兄弟吧,那么大个东西,搬搬抬抬都不好弄。要那个干吗?我说行。如今二十多年过去了,这橱子依然在用着。可母亲却在走向她生命的终点站。

    母亲在歪头的那一刻是从昏迷中的清醒,来确定她从医院来到了自己熟悉的家里——虽然这家严格意义上说是弟弟的,而她自从我父亲去世后已经没有家,在哪个孩子那边,哪个孩子的家就是自己的家,那是她之前无不随一的结果,是她努力不需要有自己,完全按照别人的意愿来行事的状态。

    少顷,母亲又朝左边看了一眼她床头橘黄色方凳上放着的一个很厚很硬的高档硬纸盒,是能掀动盖子的那一种,忘记是盛酒的还是盛月饼的,亦或是盛其它什么高档补品之后的废弃物,母亲却是废物利用,大约都是大舅家的表弟给母亲拿来的,或是杨冲自己单位上发了高档月饼,自己不舍得吃给母亲拿去后,母亲又是先让孩子们吃了以后,自己再不得不吃一点之后的纪念。母亲说过的:“别人谁吃了我不疼得慌,就是我自己吃了疼得慌”。

    不记得这个特制的厚硬质盒子有几年了,母亲早已用她来当了自己的生活儿筐子,那里边是她精心纳好的成品鞋垫和半成品鞋垫,人走到哪,盒子就随她到哪。

    母亲确定了她这是在家里,她是安静的,但仍有一丝怅然和不舍,随后再次闭上眼睛。

    我猜测着母亲的心意……

    此刻,弟媳进里屋来到母亲的脸前,看了看,只是一种确定吧,也没说什么。我对她说:“咱娘将将(刚才)往这边床头上看,她有八百块钱,可能在这近处放着……”弟媳立刻去扒翻母亲的活筐子,很轻易地,弟媳找到了一个红绸布缝制的四方小袋子卷着的八张百元大钞,小袋子因时间久远,把大红变成了暗红色。弟媳极其兴奋地说着:“找到了!找到了!在这里放着呢!”

    我知道这八百元钱在母亲手里攥着已经好久了。那是我每次来想给母亲留钱时,母亲总会从她贴身的衣兜里掏出这红绸布小袋子卷着的钱,拿出来在我面前数:“你看,我有钱,过年你兄弟给了我五百,压岁钱支出去了四百,还有恁给我的,这不是还有八百吗?我要一些钱干吗呢?都这个年纪了!又没的可买。你别给我钱,你孩子还没成人,你又挣不了来,给我一些钱干吗呢?”

    弟媳拿着钱兴奋地走出去。后来她告诉我,这八百元钱接着给了二表姐夫了,买丧局上用的东西……我禁不住想起了母亲的奶奶去世时,用她去馍馍房要饭时被狗咬了的补偿为她奶奶发丧的往昔来……

    接下来,母亲近前就我一个人。我看着母亲已经不能动、没有知觉而平放在床上被子外面的左手,整个手背完全是紫红色的,周边颜色稍浅一点,整个手掌厚厚的,像馒头,指头像豆虫一样肿胀着,没有一丝血色的黄里透着一种晶莹。我只有慢慢抚摸一下她的手脖,轻轻托一下她的手掌;看着母亲已无力挣扎的右手,还在用三个指头捏着盖在身上的被子,似乎还是要给掀掉,仿佛那羽绒的好看的薄被子也是压在她身上的千斤巨石,令她喘不上一口清新自由的空气——在医院里有好长时间,在家里也有不只一刻,母亲在昏迷不醒的挣扎里,用一只右手的拇指食指和中指,一边捏着被子用力拽着,一边闭着眼焦躁着道:“掀了!掀了!”

    母亲此刻又醒过来,我问她:“娘,还喝点酸奶吧?”

    母亲回答:“喝。”声音不大。我开始用小勺喂母亲酸奶。

    此时弟媳再次进来,姐姐也过来了,弟弟看了一下,又晃出去了身影。看见母亲喝奶都一时又有点心宽了。弟媳也喂,姐也帮忙。我想那一刻还都是希望母亲活下来吧。

    一会儿我说:“叫娘休息一霎儿吧,别喂多了。”

    这时本家婶子来了,说她听说母亲有病住院了,还没来得及过来看看。她走到母亲跟前时,母亲又已经详和地闭着双眼了,脸上有微微的红光,似在酣睡。婶子也就放心去外屋,稍坐不久,离开。外屋里是焦急中慌乱无序着的家人们……

    母亲只是安静了一会儿,眼睛是闭着的,却不停地开始像在医院里一样,用一只能动的右手的拇指食指中指,急赤白烈地去用力拽盖在身上的被子,紧皱着双眉。我像嫂子在医院那样,将双手放在母亲右手近前,迎合着她,由她去搢,去拽。当她把被子拽乱了,我们再给她还原,盖好。

    挣扎了好一会儿,母亲不再挣扎,而是接下来深深地吸一口气,似乎满心里的委屈,欲哭无泪。紧接着用呼气的方式说出来两个字:“吃——气。”然后再深深地用颤抖的声音吸一口气,再用呼气的方式,说出来那两个字:“吃——气。”

    这一个时间是下午的一点半,之后,母亲用了整整一个下午都在重复这一个“呼与吸”的动作,都在重复着这两个字:“吃……气”!

    此刻的母亲,是否在想着她从童养媳的岁月开始,到她这次去住院之前的生命所存在的状态?我不知道一生倔强要强的母亲,是用了怎样博大的胸怀和努力,把自己的刚烈性情抛至一边或深埋心底,而装得下身边那么多难容之事、之人的?在我所有看不见她、不在她身边的时候,尤其是晚年,她又受了怎样的气,以至生命结束了,将生活中曾经拥有过的所有的酸甜苦辣咸的日子,却最终只是归结为“吃……气”二字?

    她和我说过的:“人这一辈子,在这世界上,为个人容易吗?能忍能让的要忍要让;不能忍不能让的,也要揉揉肚子咽了……”为此她这一生还算是安宁的,也才有了这一家大小。而那一些和她差不多大年纪的人削尖了脑袋往前钻着去沾光的,在背后使坏的,却都先她而去了几年、十几年甚至是几十年。

    看着母亲用了近六个小时的时间只说着“吃……气”那两个字时的委屈,我禁不住对母亲道:“怎么这口气这么难咽啊?”那一刻我泪水一次次地涌出眼眶来,我是宁愿母亲早早咽下这口气,不再在这多灾多难的世上委屈受罪!

    已七点稍多了,天已经要黑了,此刻正在大学期间于外地实习的小侄儿赶回来,过来叫了一声“奶奶”,也没得到回应,便里里外外出来进去地抹着眼泪了,就像我父亲的去世,皓皓不言不语,也出来进去的,一个人趴在床上用被子裹脸擦泪一样。

    母亲不再重复那两个字,已是气若游丝。弟媳此刻对外屋的人高喊一声道:“把咱娘抬出来!”男人们就开始准备动手了。

    我和姐姐弟弟还有嫂子还是愿意母亲在她自己睡的床上咽下最后一口气,永远地安息。但是弟媳很有主见和定力,先是立刻将外面院子里的一块门板放进外间堂屋靠东山墙的地方,接着又调动指挥着所有的人,高声道:“连床单一起抬出来!”这时有人已开始放声哭,是姐姐和嫂子或是还有谁吧,弟媳却大喊一声道:“哭什么?”哭声停止,母亲被急忙火速地抬到外面刚刚铺好的门板上。

    这时候的母亲脸色已经蜡黄,仰面躺着,无声无息,此刻大侄儿也于下班之后急忙赶回来,两个孙子都站在近前叫奶奶了,母亲的眼睛飘过一丝缝隙,然后才完完全全地停止了呼吸——姐姐说:“这是在等正正呢!”——这一个时间是2017年农历的四月初四,公里的4月29日下午的七点半,正走在八十八周岁的路上——老百姓口里的八十九岁。母亲的脸上盖上了一张火纸,母亲的人生从此罢了,罢了……

    安排好了,大家吃晚饭,弟媳依然用钢铁般的意志指挥着,饭后,稍定,弟媳终于放声哭起了我的母亲:“娘啊,你真走了!?你舍了俺不管俺了?!娘啊,你忒仁慈了,你自己再难受,也不和俺说,都是自己忍着,问你也总说是没事儿,光担心说恁儿媳妇累了,里里外外地忙……我滴娘咹,你忒好了……”

    弟媳那是真心的哭……这一夜母亲的孩子们在为她跪地守灵……

    第二天早饭后,侄女恸哭着来了:“奶奶,怎着的事儿啊?不是我昨天下午走的时候已经好了吗?奶奶!”

    弟媳又一顿训斥:“‘怎着的事儿啊?’你走的时候好了,你能保证走了以后?”侄女的悲哭,立刻减去了六分。

    哥哥昨晚就给城里的大妗子二舅他们去了电话,说:“恁二姐走了……”这时候,城里的舅舅妗子早早来到,尤其是大妗子哭得最为动情,一口一个“二姐”,边哭边念叨,泣不成声,只是这次二妗子没来。

    人都到齐了,做最后的告别仪式,依然像父亲走了一样,近前放个盛着白酒的碗,所有自家和本家的晚辈,都要用碗边上的棉团,沾一点酒,为母亲净面。净面完毕,就等灵车来了之后拉着去火化了。这时候侄女大声道:“得等一等,等一等不行吗?我已经接到朵朵的信息了,她从一早不明天就坐上火车了,高铁!现在都快到了城里了!总得叫她见她姥娘最后一面吧?”

    姐姐说:“昨天晚上就给她信儿了,她请了假,买好票,今天早晨早早就坐上车了。尽量叫灵车来了的时候等一等吧!朵朵已经到了城里了。”

    弟媳又道:“人家灵车来了,光等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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