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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 第十四章   老姥娘过世

更新时间:2019-03-21 22:10:35 | 本章字数:2965

    老姥娘给我母亲讲了许许多多的民间故事,可是看着我母亲依然没有高兴的意思,更是一句话都不说,就又给我母亲说起了口溜:“走一山又一山,碰见大哥砍竹竿。长的就把那鱼来钓,短的就把那门帘穿;走一里又一里,遇见大嫂纳鞋底。要问大嫂怎么纳?大针囊了小针插,两针一线往后纳……”

    老姥娘本想用这种方式来缓解母亲刚刚离开父母弟妹的孤寂与痛苦,但她自己的痛苦与寂寞甚至担心,只有她自己独自承受,她背一背我母亲的脸就是满脸的泪,深深地压抑地长叹一声:“几千里地出去了,这一辈子怕是再也见不着了……”

    老姥娘不仅不能像自己讲的故事《小蛤蟆》里边的老人那样:越活越年轻,一家人和和美美地生活在一起。相反老姥爷前不久的去世,加上她思念唯一的儿子——我姥爷和唯一的孙子——我舅舅心切,真的是度日如年。那份长途跋涉中的颠簸之苦,她自己早已体会过了。而现在又来了日本人,使她强烈地担心着重新走出去的家人的安危,那份慈母慈祖的牵挂,揪心般的牵挂,岂是语言所能表述的?

    就在我姥爷他们走了一个星期之后,我老姥娘因为悲伤过度病倒了。老姥娘的身体很快表现得虚弱起来,什么都不想做,什么也做不了,包括做饭。当然更是因为没有什么可以用来下锅。

    于是老姥娘就不得不嘱咐我母亲出去要饭,又不能走远。寻思了一遭,建议我母亲到他们那里集市中心街的拐角处馍馍坊去要。

    馍馍坊是母亲本家的一个三爷爷开的,他不仅开馍馍坊,家里种的地也不少,雇了做活的,有长工也有短工,还有喂的牲口,院子虽不是很大,但房屋齐整,可以说在当地是混得“最有么”的人家。重要的是母亲这个本家三爷爷人心向善,好可怜穷人,只是妻子早亡,我母亲从东北回来后就没见过他的妻子。他膝下三个儿子,大的去了关外,留下二儿子三儿子在家。二儿媳脾气暴躁,说话刻薄。

    倒是邻居们看这家老头儿为人、脾气、品行都好,家里又有东西,就都劝他再续弦,他却把头一摇说:“嗨,要那个干吗?惹气生?!不说别的,光俺家这老二家的那脾气吧,就像个急捻子爆仗,一点就着。人家来了再吃气,趁早啊……偎着孩子们过呗!”

    平时他们家剩下馍馍没处消交,就喂了两只狗,一只拴着,一只没拴。

    那天,母亲挎着篮子,拿着打狗棍,虽然天气已是接近麦口,可还穿着碎花大襟棉袄,头上扎着带梗的半截辫子,低着头,忧心忡忡地第三次走进了馍馍坊——她自己都感到难为情。

    这时的母亲说是十五岁,其实头年底才刚刚过了十三周岁。当她走进大门口刚站定,怯怯地喊了一声:“三老爷,给俺点么吃吧!”

    一句话没说完,散着的那条狗一下子就扑了过来,母亲一下跌坐在地上,本能地赶紧抬起两手,将手缩在袖子里去捂头,篮子和棍子都丢到一边去了,棉袄被撕破,那狗又一口咬在了母亲的脚脖上,而且咬住不放,眼看着咬出了许多血……

    等冒着热气的西屋里的人听见动静出来时,慌忙将狗赶开。母亲又惊又怕,满脸是泪,脚脖子疼痛难忍。他那三爷爷赶紧将狗赶开后,又赶紧对屋里正忙着的三儿子说:“三儿,赶紧地,抓把面来!快一点儿!”

    馍馍坊不缺面,老三抓过一大把面来,放在了老头的手里,老头接过,一下都捂在了母亲脚脖处的伤口上。

    很快血被止住了。母亲一边努力忍着疼痛,一边对她那个本家的三爷爷说:“三老爷,俺也没钱,光来吃你家的馍馍……可俺奶奶病了,俺也没办法,您再给俺三个馍馍吧。我长大了也忘不了您,一辈子也忘不了您……”

    母亲的那个三爷爷赶紧回屋去拿出三个大馒头,放在了母亲的篮子里,让母亲稍等,立刻又回屋去,弄了十斤白面和二十斤小米,准备送母亲回家去。

    这时,只听西屋里传出来老二媳妇那尖酸刻薄的声音:“成天价来要饭!成天价来要饭!把腚眼子堵住不就不害饿了吗?!”

    母亲为自己来要饭再次感到不好意思,所以对别人的骂什么都不能说。他那三爷爷不跟儿媳去争辩,也不劝阻,领着我母亲就去了母亲家。进了门非常抱歉地对我姥姥娘说:“三嫂,你看,真的是不好意思,我一时没把狗看好,把大孙女子的腿给咬了,这点东西先让孩子养养,恁娘俩先吃着……”

    老姥娘看着我母亲无比心疼,却又无可奈何,她只对馍馍房的主人说:“他叔,又去麻烦恁去了!我这心里真是过意不去……”

    馍馍房主人说了些安慰的话,回家去。老姥娘只恨自己的老而无能。

    没过几天,老姥娘强打着精神,拄着棍子,让我母亲陪着她到了自家的地头,站在那里,面对着由淡青开始泛黄,眼看就要成熟的小麦,老姥娘用棍子敲着地,又抬起头来看向天,仰天大哭:“我的皇天爷爷啊,你怎么不睁睁眼啊?这老的老,小的小,我这粮食可怎么个收法啊?我的亲皇天啊,我的亲娘哎……”

    真的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回到家开始,老姥娘的病越来越厉害,躺在床上根本就动不了了,她或许已经感到了自身的不妙,立时嘱咐我母亲:“大妮子啊……你快去你三姑家,把你三姑叫来……”

    母亲紧赶慢赶,流着泪到了三姑姥娘家,三姑姥娘一听当时就和我母亲一起来到老姥娘跟前。老姥娘一会儿糊涂,一会儿清醒。糊涂时他对我三姑姥娘说:“那个——你奶奶、你老爷、你大大,还有你姑,他们都在那个胡同口哩,还有吹‘呜哇’(唢呐)的,扭秧歌的,敲锣打鼓的……你姑叫我去看热闹哩……”

    心急如焚的三姑姥娘听着老姥娘提到的都是些死去的人,忍不住泪流如注,不停地喊着:“娘——娘——你醒醒,你醒醒,娘——你说的都是些什么话呀?娘,你醒醒啊……”

    老姥娘开始清醒的时候,就哭着对我母亲说:“大妮子哎,我有一疼就有一闪啊,打小我疼的就是你,我这心里怎么舍得下你啊……我的个亲娘啊,老天爷爷,泰山老奶奶!你们怎么都不睁睁眼?!行行好?!可怜可怜我这个苦命的小闺女子吧!她爷娘可都不在跟前啊!我的亲皇天啊……”母亲就在近前随着三姑姥娘一起哭。

    到了夜里,母亲听见老姥娘一边挣扎,一边嘟念:“你这个死老头子,我这就找个桃木橛子把你钉在西南角里,我让你来叫我!你光知道叫着我走,还真能把这个大小闺女子给舍下?”当老姥娘再次清醒的时候,就对站在近前哭着的我母亲吼:“你上一边儿去!别在我这近前哭给我看!我也没儿,我也没有孙子,要你这个孙女干吗呢?”

    在我姥爷姥娘他们二次闯关东走后不到一个月,老姥爷去世不到四个月,我六十六岁的老姥娘也驾鹤西去!她走得是多么不甘心!母亲就在她东邻大爷爷家的那个三大爷带领下,挨门挨户地去村里人家磕头,只将膝盖都跪紫了,到后来再磕头时,要跪下去都十分艰难了,才筹到一副薄木棺材的钱,将老姥娘和老姥爷合葬在了一起。那时的人家都穷,只有像西栅栏门子外的和馍馍房这类人家才能多拿几个钱。而馍馍坊在母亲被狗咬之后所给的那些小米白面都用在了老姥娘的丧事上。

    自古老天不公平,

    善良佳人命晶莹。

    但愿此去升天堂,

    享受人间不了情。

    而母亲当时不懂,只诧异于她奶奶为何在生命的最后阶段,竟然一反常态,让人觉得她变得太快,简直不可理喻,只撵她离开自己,像凶神恶煞了。后来母亲慢慢理解的是:她奶奶怕是自己走了,我母亲会想念她,而故意留下一个不好的印象……每每念及于此,母亲总会一个人十分心疼地默默流泪……

    母亲永远怀念她的祖母,那个善良而美丽的人儿。也记着老姥娘过世后那个揽着她陪她一起哭的本家四奶奶——馍馍坊的四弟媳。在艰难困苦中,在孤寂悲愁里,母亲总是想着她奶奶那和蔼慈祥的面容,想起她奶奶说过的话:花有重结二开,人有三捷两败。一个人不能光行,也不能光不行,哪有一把圪针撸到底的?

    (字数:30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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