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姑姥爷在我们镇子上逢集的日子就一个摆摊看病，兼着算卦，尤其擅长看疮。他始终是一身道士装束。镇上一户姓牛的人家，到集上去叫二姑姥爷去他们家给长了疮的牛老头看疮。

    牛老头六十多岁的年纪，高大魁梧，腰板挺直，四方面皮，山羊胡子，平时微红的脸膛。不过现在的脸膛可是有了一种痛苦挣扎中的微黄了。他的疮长在左肩稍后处，伸伸右手刚好就能够着的地方，叫“手搭背”。这个位置的疮看起来很有难处，一年多才看好。

    牛老头是个善心的人，怕耽误我二姑姥爷更多的生意，所以在他的疮渐渐好转的时候，他就亲自到集上找二姑姥爷看病，而不是让二姑姥爷再亲自去他家给他看病了。当疮彻底好了的时候，为表谢意，已重新挺直了腰板、并且面色红润的牛老头，就亲自去二姑姥爷家登门造访，还时不时地在集市将散未散之际，到集上叫二姑姥爷收摊之后去他家吃饭，说些千恩万谢的客气话。一来二去都混熟了，并成了要好的朋友。

    这时的二姑姥娘在相继失去三个儿子后，又相继有了三个女儿：比我母亲小六岁的大表姨、小九岁的二表姨、刚会走路的三表姨。母亲去了，喜欢替二姑姥娘看三表姨，大表姨领着二表姨玩耍 。

    从小聪明的母亲，不能像她的大表哥那样，背着书包去读书。可并不甘寂寞的她是以这种走亲戚的安全方式，来拓展她的视野，增加她自身阅历的厚度。符合“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行万里路，不如阅人无数”的道理。

    一次裹脚后的母亲在二姑姥娘家小住时，恰被来访的牛老头看见了，引起了他的注意。二姑姥爷因早就看见牛家是四合院，堂屋、西屋、南屋、棚子一应俱全，栏里有喂的叫驴，更注意到牛老头那个比我母亲小两岁的大孙子牛大喜。于是俩老头一拍即合，要将母亲许配给牛老头的大孙子牛大喜。牛大喜高高大大的，隔代相传，延续了牛老头的高个儿大脸盘儿，看上去就像个大孩子，好像比我小巧的母亲还要大似的。母亲在那个年龄来说，虽个子不太高，但勤劳的同时，人长得还是蛮不错的：五官端正，四方面皮，微红的肤色，有点挺的鼻梁，方口，一双丹凤眼平铺着，显示出她和善而智慧的光芒来。并且两耳有轮，模样显得极有福相。牛老头还是很有些眼力的。

    那一天牛老头满意而去。

    当即二姑姥爷又要为母亲验证一下，常说“三句话不离本行”，三件事也肯定离不了本行。这不二姑姥爷让母亲抽了算卦的签子，他兴奋地告诉我母亲：“大侄女儿，这是上上签，绝好的婚姻！”当时母亲已朦胧地知道些什么，因此有些害羞，但又觉得自己还小。倒是二姑姥爷那高兴劲儿简直把我母亲当成了自己的孩子一般，二姑姥娘也跟着高兴。

    第二天，二姑姥爷迁就我们镇子上不是集，赶紧去送我母亲，走一段路，二姑姥爷担心我母亲的脚疼，就背着我母亲走上一段路。其实母亲为避免趾骨疼痛，已经学会并渐渐适应将重力放在脚后跟上。但这样走路显然比将整个脚掌都着地要慢得多。而二姑姥爷显然是要将这个好消息尽快地告诉他的岳父母及妻弟夫妇——我老姥娘老姥爷及姥娘姥爷。

    二十里地的路程，二姑姥爷觉得这次走的时间最短，很快到了家。他就将见到的牛家的情况都说了，并说已经给我母亲算了一卦，说这是绝好的婚配。老姥爷一家也没什么意见，反正女孩子早晚是人家的人，二姑姥爷又是自家闺女女婿，还能有外心？于是也就放心、应允下来 。二姑姥爷当即从随身带的褡裢里取出纸笔，写下一幅等待回复的订婚小简。二姑姥爷回家后等牛老头家的小简一到，就与之进行了交换。牛家还给母亲买了一身衣料。这样两家的婚事就算定下来了。结婚时才是换大简的时候，那是后话。

    母亲订婚的日子是1940年6月18日，不足11周岁的时候。从此母亲才真正很少去她的三个姑姑家了，一是订了婚就是大人了，就要有大人的稳重样儿；二来她裹脚之后走路多了，脚会疼得难受。就是去三姑姥娘家的李家庄二三里地，以前不当回事，蹦着跳着眨眼功夫就到了，但现在要去一趟会费好大的事。第三，也是关键的，大环境不安全。去二姑姥娘家二十里地，更是奢望，只有二姑姥爷家里有事儿，实在抹不开，二姑姥爷又要去赶集，才在赶集前一天去叫我母亲过来给二姑姥娘帮帮忙。

    母亲的爷爷是老三，东邻家是她的大爷爷家，再往东是他二爷爷家，每家的房子一样多，都是祖上留下来之后平分的。母亲大爷爷家有三个儿子，大的去了东北，二的找不到了，后来据说去投奔了“朱毛”的部队，家里只剩下一个老三。

    老三夫妇在集上拉茶炉子卖茶水为生。本有四个孩子，都死了。老四是个男孩，五脏都长在外面，只隔着一层薄薄的透明纸似的肚皮，里面的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的。想想都吓人。这第五个孩子是个女孩，名叫存个儿，希望她能好好地存活下来。但一岁多的时候她得了一种怪病，坐在屋内的房梁下，指着房梁念念有词，十四天没吃没喝，后来家人心急火燎地才想起来，去庙里求了泰山奶奶，还了愿，这个孩子才活了下来。所有人都感意外的是：好好的大人七天不吃不喝也就撑不下去了，可存个儿她一个小小的孩子竟然……因此她父母和奶奶也都更加娇惯她。

    母亲的大奶奶偏瘫在床，老三夫妇去赶集的时候，就总是隔着墙喊我母亲：“大小闺女子哎，你妹妹要拉尿了，你大奶奶要有事了，叫你过来，你就灵性着点儿，好好听着些！”

    母亲就应道：“知道了，三大娘！”

    于是老三夫妇走后不多长时间，母亲的大奶奶对着窗子一喊，母亲就颤着裹后的小脚过去。聪明漂亮的存个儿解完了手，自己拿把小铲子锄土玩，边玩边嘟念：“俺娘给俺买的馍馍肉呀，俺就愿意吃那馍馍肉呀……”我母亲觉得这个小妹妹很好玩很有趣，看着她锄土的样子，听着她自言自语的话，就在她家院子里愣一会儿，看一会儿。但随着母亲大奶奶的叫声又去倒点水什么的，母亲又去照顾她大奶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