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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单门独姓》2

更新时间:2019-04-12 13:17:49 | 本章字数:3261

    这一大片房屋的后面也是北边有一座平缓的土山,没有名字,就叫“后头山里”。山上没有石头,只有一层豌豆大小的石子,浮在黄土上面。山不大,大人说,绕着山脚走一圈五里路。山上几乎全是松树。

    人走进树林中,松树的清香一阵阵灌入鼻孔,很好闻的。一阵风刮过,树枝发出唬人的呼啸。最大的树大人双手抱不过来。

    余宝和邻居家的孩子在山上捡柴,玩耍。年龄大些的男孩都会爬树。他们爬到树上,把树枝折断丢下来,拖回家去,晒干了就是上等的柴火。不过他们也是有危险的。有小孩子不小心踩断树枝从树上掉下来过。还有就是被不认识的大人捉住,抢了背篓,有时候还剥了衣服。

    余宝爷爷说那些抢背篓、剥衣服的男人是公家的人,他们是管理这座山的。余宝是真正的捡柴,捡树上掉下来的松球和枯枝。他也尝试着爬树。他只能爬碗口大小的,还不能爬很高。奶奶不准他爬树,说磨烂衣服倒是小事,从树上掉下来摔了脚手不得了。松树下面有蘑菇,叫菇子。余宝捡回菇子,爷爷分得出哪个能吃哪个不能吃。松树的针叶上面有蜂蜜。余宝经常在矮小的松枝旁边扯下针叶,吮吸根部那粒豆子大的白色的蜂蜜,比砂糖还甜哩。  

    这片房屋的前面是平坦的稻田。田垄中有一条两三丈宽的小河。小河缓缓地从太阳落山那边流来,向出太阳的方向流去。流过南冲桥不远,有一座河坝,叫新坝。河水从两丈多高的坝上滚落下去,隔一里多路远都能听到雷鸣般的响声。

    余宝的爷爷是驼背。爷爷有一套制作豆腐的家什。爷爷在方圆两三里卖豆腐。用豆子磨浆的叫豆腐。

    用米磨浆的叫米豆腐。爷爷总是嘱咐妈妈,磨完豆腐把磨盘洗干净后要赶紧竖起,以便磨盘快点晾干,方便邻居来借磨盘磨麦子高粱什么的。爷爷说,碗筷家家有,磨盘却是稀有物,不要嫌厌人家。

    爷爷是个憨厚的老人。他卖豆腐既收现钱,也允许赊帐,还可以用大米或麦子兑换。他喜欢跟熟人讲故事和笑话。经常有人嘲笑他:“三爷,掉了什么宝贝在地上呢?”爷爷就笑:“一地的钱呢。你们直着个懒腰看不见的,我都捡了。”    有时候他离开豆腐担子跟熟人说笑久了,有人就哄他:“三爷快来看,你只顾扯谈,豆腐叫狗吃光了!”爷爷就说:“莫打岔莫打岔!我正在跟他争不清呢。我说曹操八十二万人马下江南,他硬说有八十三万。一万人马还没争清楚呢,哪有心思管几块豆腐。”

    有人又说:“三爷,我老是替你担忧呢。你死了哪有那样的弯弯棺材给你睡呢——把你上半身放平了吧,你的脚会翘起;把你的脚摆平了呢,你的上头又会坐起来。”

    爷爷嘿嘿一笑,说:“我正打算寻几根弯弯树做一副弯弯棺材呢。”

    另一个说:“你也不要寻弯弯树做弯弯棺材。我倒帮你想了个好办法哩。”说到这里停下了,看着爷爷笑。

    爷爷装做生气的样子说:“没大没小的,屁话卡住喉咙了?哑巴了?说吧,说得好我死了以后变菩萨保佑你。要是混话乱说,我死了以后变个恶鬼吓你!”

    那人说:“办法是这样的:你死了以后,把你向天放到门板上面。再在你身上放一块门板,我站在门板上面用力踩——咂咂的响哩,三爷你怕不怕痛?你喊痛我就踩轻点。哈哈哈!”

    爷爷说:“你小子对三爷还有点孝心。三爷先跟你说好,你要等我落气了才踩。要是我还没死落气你就踩,我就要变鬼吓你。”

    爷爷没进学堂读过书。他能认些字,还能写饭碗大的毛笔字。他从前没驼背的时候曾经给私塾当过伙夫,听财主家的孩子念书,跟着学了一些字。说这话的时候他总是嘿嘿地笑,说他没交一文钱学费,也学了文化。余宝小时候分不清字的好坏,到十几岁读初中了还见过爷爷写在水桶和磨槽上面的字,觉得虽然说不上怎么好,可起码字的架子是端正的。

    虽然家境贫寒,但是因为余宝的爹爹是爷爷奶奶的独苗,他又是爹爹妈妈的独苗,所以他也是家里的宝贝。这里说的“独苗”是指男孩。余宝的爹爹有四个姐姐一个妹妹。余宝在爷爷去世之前有一个妹妹,也是爷爷取的名字,叫桃英。妈妈说“一儿一女是枝花,多儿多女是冤家”,不知道这话是从哪本书上面来的?也许是妈妈随意编的吧。爷爷去世的第二年,妈妈又给余宝生了个妹妹。爷爷不在了,家里没有文化人了,爹爹取的名字:建英。

    余宝爹爹十八岁跟随他的姐夫余宝的姑父去两百里外的兴化一家染坊当学徒。他一年回家一次。每次见面的时候余宝都不认识他。等到余宝愿意喊爹爹了,想跟他玩了,他又要走了。所以在余宝童年的记忆里基本上没有爹爹的印象。

    妈妈是个忙人。一家五亩多田还有菜园,她完全像男人一样劳累,还是应付不过来。比如犁田就得请人力牛力。请人力和牛力有给工钱的,更多的是换工。于是妈妈和奶奶就有了纺不完的棉花。人家给余宝家犁一天田,妈妈和奶奶给人家纺多少棉花,是有公认的规矩的。妈妈这么忙这么辛苦,白天完全没时间管余宝,从天亮到天黑余宝多数时间跟着爷爷,少数时间跟着奶奶。

    跟着奶奶得听她没完没了的唠叨。久旱不雨的日子她脸朝天空小声念叨:“天老爷啊,你要救凡人啊!田都开坼了啊!再不落雨,要饿死人了啊!”念着念着就哭了。久雨不晴了,奶奶身子倚靠在门框上面念叨:“天老爷啊,不要落了啊!田里土里都起霉了啊!早禾都倒了,谷子都发芽烂了……”念着念着她又哭起来。有时候奶奶哭余宝也跟着哭。有时候奶奶哭余宝不哭,还看着她笑。

    跟着爷爷玩是另外一种完全不同的心境。爷爷不但经常嘿嘿笑,还总是有意想不到的、奇奇怪怪的东西给余宝吃。在爷爷眼里好象除了石头和土不能吃,其他所有的活物都能吃。灌木丛中的野果或叶子,路边的茅草根,水沟里的虾子、泥鳅、田螺甚至虫子,他都吃,也给余宝吃。他从灰土中扒出溜活的土退,用凉茶冲洗一下,张开嘴巴放到舌头上面,让它爬到他喉咙里去。他说吃活土退能治疗跌打损伤。

    为这事他经常挨奶奶的骂:“没见过你这样的好吃鬼!饿痨鬼!你乱吃吃死了,六十岁死了是条顺路。把我余宝的肚子吃坏了,看我嚼碎你的老骨头!”奶奶虽然没读过书,可她即使在骂人的时候话语都是有分别的。骂爷爷是“吃死了”,说到孙子就只是“吃坏了肚子”,不带“死”字的。

    爷爷嘿嘿一笑,不理奶奶。余宝不怕吃坏肚子。因为他相信爷爷,爷爷是有文化的。而奶奶自己的名字都不认识。

    爷爷生病了吃中药或草药都要余宝吃一口。他常说:“我吃只虱子都要给余宝吃只脚。”爷爷张开嘴巴叫余宝看他的牙齿,掉了多半了。他说他吃东西都是用舌头转两下吞下去的。稍微硬点的东西味道都没尝到。

    余宝觉得爷爷很可怜。他想了很久,想出了一个办法,说:“爷爷,你以后吃硬东西,我用铁锤子帮你捶碎给你吃。”

    爷爷高兴得双手抱住余宝,亲着他的脸说:“哎呀我的乖孙宝,又灵性又孝顺,爷爷没白疼你!”

    奶奶敬天敬地敬菩萨。爷爷却大声说:“行时不要菩萨保,菩萨不保背时人。”奶奶就骂他“报应”。每逢阴历初一、十五的早晨和傍晚,奶奶都要洗脸洗手,叫孙子也洗脸洗手。她切几片豆腐,虔诚地端到堂屋里,摆放在神龛下面的方桌上面。点燃三根香插到香炉里。叫孙子学她的样,双手合掌低头作揖。这时候,爷爷就在旁边眯着眼睛笑。或者故意不等香燃完就伸手从碟子里面抓一片豆腐放到嘴里吞了。奶奶就顺手抓起扫把什么的打他的驼背。边打边骂:“饿痨鬼!菩萨还没吃完你就吃!饿痨鬼!”爷爷挨了打还是笑。他就喜欢这样故意惹奶奶生气。

    有时候,等到香燃得差不多了,奶奶拿出两双布鞋子,一双是爷爷的,一双是她的。“余宝,快去帮爷爷奶奶晒鞋子。爷爷奶奶的鞋子起霉了。”

    余宝提着两双鞋子走出堂屋,到地坪中间把鞋子鞋尖朝堂屋放下。奶奶就眉开眼笑,大声夸赞:“余宝晒得好晒得好!奶奶的好孙宝哟!”

    记得奶奶第一次叫余宝帮她晒鞋子,他把鞋尖朝外放下,奶奶脸色很不好,连声叹气,说她快要死了。

    妈妈悄悄拉余宝到身边,告诉他:“你把奶奶的鞋子鞋尖向外头,就是走路的样子。要走路了就是要死了的意思。你快去再放一次。你对奶奶说她能活一百岁。”

    余宝吓了一跳!他可不愿意奶奶死。他嘟着嘴说:“奶奶又不告诉我怎么摆。”他走过去把鞋子倒转过来,然后来到奶奶身边说:“奶奶,妈妈说你有一百岁。”

    奶奶马上笑了,连声说“好孙宝好孙宝!”以后奶奶叫他晒鞋子,他再也不会放错了。他幼小的心灵里充满了自豪,他的一个不费力气的动作,就能决定爷爷奶奶的生死哩。所以他每次给爷爷奶奶晒鞋子都很神圣很虔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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