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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 第一六七章 反复探讨死亡话题  母亲令人真心担忧

更新时间:2019-08-13 15:12:31 | 本章字数:3210

    自父亲走后,母亲最好的时光应该是在2012年下半年到2014年上半年,此时父亲去世已满三年,至情至礼的母亲在心理上觉得已经对父亲有了交代。并且身体尚好,自己能做饭吃,能洗自己的衣服,出来进去地不闲着,也是个自由的人了,并且逐渐适应了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生活。

    夏天在哥哥那边的老房子上,于大门里边浓密的葡萄架下纳鞋垫,后来虽然只有一只好眼睛了,可是她依然乐观着,我在那里的时候,看她纳鞋垫,自己纫针,只见她举着针和线,而针和线离得十万八千里,她却是不停地做着纫线的动作。我就一边笑着一边想替她纫针,只有一次我给她一连纫了三根针,插在她近前的花线穗上。后来她就不要帮忙,笑着说:“恁还能光在这里?走了呢?我不还是得自己纫吗?反正我有的是时间,我就慢慢地纫。”

    想不到的,母亲的心态是这样好。在乐观的母亲面前,我就是想因为她的一只眼睛的不好而悲观,也悲观不起来。

    然后看母亲吐一点点唾沫在右手中的线头儿上,再用左手拇指和食指捻一下,对针和线说:“……嗨,咱看看到底是谁弄过谁了……嗯,怎么样?到底没弄过我吧?慢慢的,我就纫上了呢!”然后她就很有成就感地孩子般地调皮地笑笑,那笑带着少有的童真,是那么好看!整个人恬静而祥和!

    有一年父亲身体很好的时候,父母来我这里,我领他俩出去玩,赶巧在一处新开辟的广场上,有卖福利彩票的。一个流动的舞台上,有打扮时髦奇特的年轻人拿着话筒又唱又跳,不时又做一下广告,当场发一些洗衣粉之类的奖品,惹得人潮涌动。那刮开的福利彩票扔得地上到处是。父亲开始和母亲商量了一句,俩人就开始捡。我那时开始感到有点不好意思,问他们有什么用呢?他们只是笑笑,不言语,我也就不再问,后来就帮忙一块捡起来,专拣那些刚刚扔掉不久的,没有踩的痕迹、整个看上去也完整的那一种。因为有人不停地刮开之后一再不中奖,就干脆把福利彩票也撕碎了,或者一撕两半。

    后来知道父母把这些废弃的福利彩票当成了“钱”,在家里喝着茶玩麻将的时候为了更有意思就用上了。不用的时候就用一根橡皮筋把它们绾起来和麻将放一块,包在父亲早些年从城里买回来的一块淡绿色帆布里。开始玩了,就一块提过来。最早的时候,邻家三叔三婶一块过来玩,后来抽烟特频繁的三叔得肺癌早父亲七年去了,打牌的人就少了,别的年轻些的邻居偶尔来凑局,觉得不是玩真钱,没意思,也就算了。父亲走了,打麻将的完全换成了女的。母亲依然是劳逸结合,纳鞋垫玩麻将。邻家三婶从别处约了本家的一个守寡多年的老三姐,还有另一个本家婶子,四人就开始玩起来。时间久了不来,母亲会说:怎么这么几天不来了呢?

    三婶就会回答:“怕来了耽误你纳鞋垫!”母亲听出三婶话里有话,是嫌母亲整天纳鞋垫。母亲也不含糊:“一个人不纳鞋垫干吗去呢?恁来了,咱不就再玩牌吗?”

    母亲其实是很烦她的,她儿媳就拿着她和我母亲比:“哼,你看看人家俺大娘,比她大这么一些,人家眼睛还不好,整天穿巴得干干净净的,纳那么多那么好看的鞋垫。她可是倒好,天天叼着个烟卷到处跑。”后来看见我母亲纳的鞋垫子多了,还和母亲要。母亲给过她两双,但慢慢也带动三婶纳起鞋垫来了。三婶看着母亲纳的花鞋垫,就出去宣传:“看看俺大嫂纳的鞋垫子,一只眼睛纳的,比我两只眼睛的纳得都好。”但是轮到三婶她自己,仍然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绝没有母亲纳鞋时候的安然和投入,母亲总会自豪地说:

    “别看我一只眼睛吧,恁三婶子都夸我比两只眼睛的纳得都好!怎么呢?我觉得吧,一只眼睛聚光,两个眼睛的光,都跑这一个眼睛里来了!”

    三婶在小儿子家住,没有饭棚,没有可以用来在堂屋里做饭烧水的电锅电壶之类,儿子屋里有也不让她用,赶在雨季里,放在院子里的柴火都淋湿了,她就一天吃不了一顿饭,母亲既同情她,又讨厌她的懒。

    一次,那个人人皆知、四十多岁还扎着长辫子、头发却白了一大半的“神经病”来我家要饭——父亲当时也健在,母亲不见外,蒸了肉馅大包子给了她两个,那天我在。那疯子刚转身走出门去,三婶也刚好从她家出来看见了,我和母亲站在大门口,三婶就道:“大嫂哎,你给要饭的肉包子吃,咋就不给俺一个吃啊?”

    母亲只好笑笑,边往家走边嘟囔着嘴道:“嗨,她赶得这个巧!”有心不给她,她叫了大嫂,张开嘴要了,就不好意思拒绝。于是回到屋里去又给她拿了两个,三婶随口吃完,又返回来到我家喝了水。她走后,把父亲也惹得生了气,对我道:“这人这么不知道好歹!给你,你好意思吃?这个老妈子比你大六七岁,做给你吃?你真吃下去了?”

    此后只要母亲每次做了饭,尤其给父亲炸了绿豆丸子,母亲还在炉前炸着呢,随往铺了一层煎饼以防止漏油的筐子里放,三婶就坐在炉子跟前吃,一边吃一边对我母亲说:“俺大嫂炸的丸子真好吃!”气得正在茶几跟前喝茶的父亲再也不让她喝茶和吸烟了:不自觉!

    久了,母亲就在听到我们家对门的婶子说三婶自己不做饭,这家吃了那家吃的时候,也会接一句:“是啊,哪里有闲饭养活闲人的?”

    言外之意不值得尊重。

    后来只剩母亲一人,隔三差五三婶再来和我母亲要着吃,母亲做饭常常也就成了她两个吃了。母亲心里依然看不惯她,但不再说她。而那个被包工头丈夫抛弃了的长得并不错的神经病,也总是喜欢往母亲这边跑,似乎顺了腿。有许多人就觉得她并不是真疯,又不老不少的,所以并不给她东西,或者一看见她来就赶紧回家去关大门,只有母亲这般同情她,她也就更习惯往母亲这边一趟趟地来。

    可现在鞋垫不纳了,麻将不玩了,茶不喝了,饭,自己也做不了了,母亲越来越简单。搬弟弟这边来,邻居们也不多了,我不知道这是否就是一个人老了的节奏和生活状态?

    第二天是清明节,这次是赶在了正节上。祭奠父亲的日子里,嫂子几乎都来,而我们兄妹四人则必不可少。我不懂的是,其他的后代就完全可以不用来吗?

    弟弟从饭店订了六个菜,自己又炒了四个。弟媳弟弟下厨,弟弟说:“没订一些菜,就六个。自己再凑两个,冰箱里的东西从过年到现在一直满满的,吃不迭。”

    我和姐姐早就说过的:都是自己家里的人,那么客气干嘛!一个也不用从饭店里订,都自己炒吧,家里又不是没材料!自己做又省又吃得放心。可弟弟总在秉持他内心的想法:“哪能?是吧?恁来了,我得好好的……是吧?”

    有“好”,就一定会有不好,再说也都是多余了。

    上坟也无话。

    但是当只有我和母亲两个人的时候,在弟弟家,母亲不止一次对我谈到过死的话题,母亲笑着对我感叹:“你说,也不死!都这个年纪了,继时活着干吗?”那时的母亲还是有精神的,甚至有点眉飞色舞。

    我也不当回事儿,就对母亲也笑着回应道:“这是什么话呀?你继时活着俺不是好有娘吗?”

    再说过两三次,我看见依然精神矍铄的她,就以为是说笑着玩,对她道:“越盼着死才越不死呢!”

    后来母亲再对我说:“恁姊妹四个都大了,不是恁那小时候了,这都也不用我挂了,孙子和外甥闺女都有了孩子了。人老了,也没用了,往后就光用人了!继时活着也就这么着!没意思!活着干吗?”母亲的精神渐渐没有先前说这话时的状态好了。

    “你说,我要是想办法死了,得给他们丢人吧?!敢说是他们不孝顺哎,对我不好哎!要是对我好的话,能自己想办法死了去吗?好死还不如赖活着。可我就是看着那边咱屋后边恁大老爷好,七十三没的,比你大大走得还早。他早先也是有么的人家,他那么有文化,什么事儿不知道?他说,到这个年龄就行了!孔老二也就这个年龄!头一天还下坡,到了晚上早早睡下,第二天早晨,他儿子媳妇去赶集,临走叫他下坡干活的时候别忘了把大门锁好。可是怎么叫也不应了。过去一看,人从头到脚穿得干干净净的,板板整整的,连帽子都戴好了!两口子就哭开了!可是人已经凉了,哭也没用了。你说他要不是提前想了办法,他睡觉能戴着帽子?穿着鞋?自己省吃俭用攒的两个钱就放在身子底下!他早就和我说过,恁大嫂,你就听着点儿,我保证不能躺那里叫他们伺候我一天!趁自己明白时,早早想办法。我反正睡不着觉,咱这街上就好几个药店,一回买安眠药多了,人家也不给。我就这药店买几片,那药店买几片,搁不住时间长了呀!这不就攒到一堆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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