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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 第一六五章  母亲老了之七  弟弟的过往母亲的现在

更新时间:2019-08-13 15:11:41 | 本章字数:4868

    “……二个月里来,是个清明,姊妹二人去踏青……”我忽然想起母亲曾经不止一次为我唱的这首《十二个月》。只是在这一个清明又到来的时候,依然没有心情去踏青,而是再一次提前一天返乡去祭奠父亲。

    父亲已经走了整整七年半的时间了,父亲在走后超过了三年,每次回去,“不为死人,为活人”的成分就会越来越多,主要的就是看看母亲,多陪伴一下母亲,能为她做点什么就做点什么。父亲说过的:“活着时端口凉水喝,比死了哭天喊地要强千万倍”。而父亲又常爱说的一句话是:“老的对孩子有一千溜儿,孩子对老的有三溜两溜儿的,老的就知足了。”我随着年龄的增长越来越能体会到这些话的含义。而其实,孩子对于父母的爱的回馈,永远也不能和父母给于孩子的爱相提并论,就是有心而为还做不到,何况不为呢?

    我坐车直达离家最近的城市,换车是在市第二交运公司所属的交运宾馆。这里就是父亲他们那一代人用肩膀扛和用地排车拉出来的老县第二搬运工会。前些年因为领头羊的贪婪和利欲熏心,一个好好的单位垮了,弟弟那一批接班的人有许多停薪留职,出来搞个体运输。后来多数人又被动员买断工龄下了岗,年年往保险公司交养老金。这事弟弟没和哥哥商量就自作主张买断工龄,因此落了哥哥好久的埋怨。后来留下的人在这重组后的单位,又焕发了朝气,单位也越来越大,经济效益自然也相应地提高。弟弟他们被动员买断工龄后感到被骗了似的,也曾去单位找了不止一次,都无疾而终。弟弟只好又贷了款,买了一个二手大货车搞长途运输。因为他只是会修车而不会开车,便花钱雇了开车的,每一次拉货超载了,在路上就会被罚;拉少了去掉各种费用就不挣钱。

    那一次,拉货去东北,几乎到了国边,在几近荒无人烟处,他和司机两个人遭遇了不测,车刚刚到的那一刻,两人就被收货方分别关在两个黑屋子里,手机被没收,身上的钱和所有值钱的东西等等都被缴了去。弟弟一看害怕了,但是努力镇静,他相信我母亲是有福之人,会保佑他平平安安回到家里。但是他不知道司机的消息,司机也不知道弟弟的消息。弟弟虽然有一身功夫,但是离家远,恶虎难敌群狼。而且司机的一条命,还有司机家里的老娘老婆孩子都在这一刻里有着命运的不确定性。被关了一天一夜之后的那天早上——一直也没给饭吃,有人过来了,弟弟只好壮着胆子,拿着少有的耐心,对那人说:

    “哥,您说咱近日无冤,往日无仇的,不就是为了几个钱吗?是吧?恁要是手里拮据,钱,我不要了;货,我给恁留下;我也不会去告恁。恁只要给俺俩留下这两条命,俺回到家里去,家里有老婆孩子等俺吃饭,俺回去再干点别的。关键的是,咱都是父母身上掉下来的肉,是吧?我家里还有一位八十岁的老母亲呢!她也是老一辈的来闯关东生在咱这东北,后来又回去的。我这边还有亲舅亲姨很多亲戚。我娘打小不容易,咱不能叫他老人家伤心——白发人送黑发人呀,哥,是吧?反正钱还在恁手里,俺不要了,货直接留下了,恁还不至于要两条命吧?关键是要了命也没什么用啊?对吧?哥!”

    后来他们答应放人,弟弟对他们说:“恁看,俺这就两天没吃饭了,恁总得给俺留出点饭钱来吧!货钱俺不要,俺身上带来的钱多了俺也不要,只留下能回到家去一路上的饭钱就行。”

    弟弟和那司机回来,算是捡了两条人命,这两条人命关乎到几个家庭,从此好歹卖掉了一修再修的车,赔了四万多块钱。弟弟和家人叙述完那惊心动魄的两天经历后说:“那些人肯定都是土匪的后代!要真是弄死扔了,家里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连信儿都不通,荒郊野岭的,天高皇帝远,圣人不到的地方!”

    母亲的心依然悬着:“好歹回来了!这是咱家这老一辈儿少一辈儿的都没丧过良心,捡了条命,也和司机家里有了交代……”

    那应该是发生在1998年到2003年之间的事情,我曾想和弟弟确认到底是哪一年。弟弟却心有余悸,几次不愿再去提及。父亲当时还健在。弟弟后来也就在姐姐的建议下,并用分一些商品过来的方式也做起了生意。自金融危机以来,弟弟的生意不好,有人找上门来叫弟弟去镇上的中学去做了保安,可后来因房子搬迁问题,弟弟保安也做不成了……所以,每每走到这交运宾馆,从这里坐车,我总会内心五味杂陈,想到许多事情……

    一辆崭新蔚蓝的开往郊区的带拉手无人售票大车,开到镇子中心老电影院与医院之间的十字路口处我下了车,看着路边的水果摊,考虑着母亲想吃什么。香蕉苹果桔子梨还有柚子,母亲都不想吃,实在不是母亲的口味刁了,只是因为母亲就是什么都不想吃。对于别人拿去的水果干果点心等礼物,母亲不仅不感到愉快,相反都是感到发愁的事情了:“你说往哪吃呢?不喜欢吃零嘴儿。”

    但是空着手回娘家总是不妥,是原因之一;爱母亲,她什么都不想吃肯定不行,我以为在吃蔬菜不足的前提下,多吃点水果总是好的,有利于补充维生素。而母亲的牙齿还是不错的,这是原因之二。母亲几年不喝茶了,前两年在停了她和父亲曾经喝过的平常茶叶后,也曾喝过姐姐给她买的养心茶,我来了从药店也给她买过一次,后来也不喝了。自从不给她拿茶叶了,选择礼物已是成了难题。于是我看见淡绿之中带着灰色的不规则花纹的哈密瓜,就想给母亲买一点,她能吃多少是多少。这种水果应该是从遥远的新疆而来,在这个早春的季节能吃上,算得上是个新鲜物。有一年春节,杨冲单位上就发过一箱子。当时也给父母拿过,只是如今已经过去好久了,再没买过,而现在价钱也还能够承受,四块八一斤。两个哈密瓜,一个稍大一点儿,一个稍小一点儿,三十块钱不到,年龄和我差不多的摊主,住在车站街上,脸熟,多少还有点人情。

    抱着哈密瓜来到母亲跟前,母亲正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的阳光之下,两手一反一正相互交叠放在身前,看着一只新换的小黑狗在地上调皮地用两只前爪抱着一个玉米芯子煞有介事地扔掉抓起,再扔掉再抓起,明明是不动的玉米芯,小狗子却做着去扑的动作,在地上仰面朝天,然后麻利地翻过身来,再重复上面的动作。母亲一个人笑出声来,小狗子听到笑声就玩得更加卖力。

    我为母亲的心态而高兴,也有一丝难言的悲凉油然而生。我对母亲说:“咱可不能玩物丧志呀!老妈妈!真的开始再也不纳鞋垫了吗?”

    母亲说:“这个小狗子可真会玩……唉,人是越闲越懒,越吃越馋。从那放下鞋垫,就是不愿意纳了呢!谁知道以后还想纳吧?想纳就再纳哎!”

    放下手里的东西,就先给母亲洗洗脚,用我给他拿去的那个足浴大盆,倒上水,给母亲脱鞋脱袜子的时候,感到母亲的脚是冰凉冰凉的。我就问她:

    “哎吆老妈妈哎,怎么脚这么凉也不知道换一双厚鞋底的鞋子呢?”

    母亲的脚上是一双暗红色薄塑料底的青平绒鞋。母亲曾经一向脚热,这也开始脚凉了。听了我的问话,母亲只是淡淡地一笑,对我说:

    “咱可知道哎!”听这讲话的态度和口气,好像事不关己,要高高挂起的样子。

    为母亲洗完了脚,剪了指甲,又去里屋给母亲找了一双厚白底青帮的平绒棉鞋,是姐姐早就给她买的。去年从哥哥那里往这边搬的时候,我给母亲干着刷好放在箱子里的,单的是单的,棉的是棉的。当时把衣裳也都分开放好,并一再嘱咐她,穿什么到哪里拿。可母亲已经全忘完了。当我进屋拿出床头上的一双干净袜子并将这双厚底棉鞋鞋拿出来问她:“穿这双行吗”的时候,母亲似乎又变成了一个很乖的小孩子,说道:

    “行!”

    其实按说已经到了清明节了,穿这样的鞋子显然是有点热了。但是母亲的脚那么凉,穿这样的暖暖脚却是最合适的。

    母亲问我:“嗨,怎么还有这么一双鞋呢?这不还没穿吗?”

    我说:“是呢,还没穿呢,新的!”

    给母亲穿好袜子和鞋子,给她洗了换下来的袜子,唰好盆,问她:“还洗头吧?要不一块洗洗吧?”

    她说:“不洗,别看是恁给我洗吧,我自己也累。过晌午洗吧!”

    我依了母亲,母女二人便一先一后相跟着就走进了堂屋里。母亲一下坐在沙发上,整个小小的身子努力往后仰着连腿也都伸直了,似乎应该划归成伸懒腰,仿佛因为洗脚,全身也都舒服了起来。她很满足地发出一种声音,然后道:“嗯——人老了,抽抽了,衣裳都变长了。”接着又对我换了一种声音说:“唉,你说,我就是想着没人的时候,张开大嘴哭才好哩!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儿,老想着喊出来就好了,就是想喊!”

    我说:“真要想喊的时候吧,你就喊喊,喊出来痛快!”

    母亲是个刚烈的人呢!像上次我和姐姐在厦子底下陪她比手,弟媳从近前走过,母亲歪过头去看了她一眼,弟媳倒是笑着道:“你看咱娘,看人还老是这样呢!”说着她学母亲乜斜了一只眼歪了一下头,那一句话母亲听见了,抬头看看弟媳不言语,但我对弟媳不卑不亢又无比心疼地说:“咱娘一只好眼啊,她肯定不和咱一样啊!”算是给要强的母亲挽回一点面子。我曾无数次将一只眼睛闭上,而用一只眼睛去看东西,总感到不是个滋味,弟媳不体贴倒也罢了,似乎母亲老了,就已经成了一个令人人讨厌的老怪物!这样的说不出来道不清楚的话在母亲心里积攒多了,这样那样的小事在心里积攒久了,她要强的脾气,她曾经的经历,又如何使她心情舒畅起来?

    趁这个时候,我给母亲削开那个小一点的哈密瓜,说心里话我也想吃一点儿,但总是没舍得,只是哄着母亲吃。母亲说:“就是不愿意吃呢!”

    我说:“咱少吃,一点儿一点儿的,吃着玩呢!反正闲着也没事儿!”母亲才听了我的建议,我用镰刀状的水果刀给母亲削下一块,对她说:“这块这么大行吗?”母亲还算高兴地道:“嗯,行!”

    傍晚,住在楼上的贝贝知道我今天到了,开着车就又带着小宝宝来了。来了之后,侄女先对小宝宝说:“叫叫老姥娘去!”

    我迎出屋门抱过乖乖的小宝宝,对他说:“毛毛,快叫我姑姥娘!”

    宝宝看着我,眨巴了一下漂亮的不大不小却极有精神的眼睛叫道:“不(姑)姥娘——”我高兴地应着。母亲其实更高兴,可现在她已学会了控制自己的感情。只是这里面还有段插曲:

    本多情的作为老姥娘的她从第一次看见这个孩子的时候,当时正坐在沙发上她就想抱抱这个宝宝的。可是当时侄女还没怎么反应,弟媳立刻道:

    “嗨,你可是不能抱他!”

    那时候我在母亲身边,看见这一幕厚此薄彼、厚小薄老的行为,不理解不尊重我母亲的镜头,我心里很为母亲感到难过。实际上母亲两手因为打针落下的哆嗦毛病,弟媳的担心是有根据的,而母亲兴许也抱不动,但是弟媳的话就像一瓢凉水,显然令母亲刚刚因孩子激发起来的亲热之情一下烟消云散,那尴尬的表情不能描述。从此再看见这个可爱的小宝宝总是克制住自己本来已经返老还童的孩子般的热情和欲望,两手掏在上衣袋里,吧嗒一下嘴,把脸扭向一边。天知道,作为满满爱心的她,作为从小就喜欢小孩子的她,作为四世同堂的老人,她有多么喜欢自己唯一的孙女,以及爱屋及乌,她又是多么喜欢那个来自孙女的小孩子,在自己年老的时候!

    可是老了,没办法了!

    那时我只有站在一旁,小声对侄女说:

    “贝贝,你奶奶从小就疼你,你该是知道,超过疼我和你大姑!你有了孩子她当然更高兴了。可是她现在老了,她也不愿意。你奶奶想抱他的时候,你就叫你奶奶抱抱他!反正恁奶奶在沙发上坐着,你和你奶奶说,奶奶他有点沉,我帮着你抱抱他。你扶着孩子,他又摔不着,你奶奶还高兴。就是叫你奶奶抱的时间长了,她也撑不了哎!”这应该是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我有泪往肚里流……

    懂事的侄女,就在母亲想要靠近孩子的时候就对孩子说:“毛毛,叫老姥娘抱一抱了!”第一次母亲真正抱孩子是幸福的,暂时忘了上一次弟媳的态度和担心;第二次的时候,母亲试探着,小心翼翼了,因为弟媳就在旁边;第三次,母亲听见弟媳回家来,侄女和小宝宝也来了,就赶紧站起身来,只看着弟媳抱着孩子,就将已经准备伸出去的手再赶紧缩回来放在上衣兜里,无滋拉味地“吧嗒”着嘴,又在克制自己的欲望了。

    这一次,母亲看见这个孩子依然是从心里欢喜的,只是她知道自己老了,不中用了,不去“多操心了”-

    我将桌子上正给母亲削着吃的哈密瓜给侄女削了一块,也削了一小块给了毛毛。对毛毛说:“再叫一声姑姥娘!”

    毛毛很乖:“‘不’姥娘!”

    “哎——”我愉快地应着。

    小宝宝吃完手里的那块哈密瓜。

    我问:“好吃吗?”

    宝宝:“好‘起’”

    再问:“还吃吗?”

    宝宝又答:“还‘起!’”

    不久弟媳从她的小卖店回来,我不无讨好地说:“毛毛还怪愿意吃哈密瓜呢!”讨好的目的,不过是想拉拢弟媳的心,好在我不在身边的时候,对母亲更有耐心一些,对母亲更尊重一些,甚至能够理解她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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