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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 第一四三章  母亲老了之一  抱抱我的老妈妈

更新时间:2019-08-13 15:00:58 | 本章字数:5152

    日子,缓缓地逝水般向前流淌,在不知不觉中,经过了许多沿路的风景;这四平八稳的日子,又多像是从岁月深处缓慢而倔强地生长起来的一棵小树,在人们的不经意中,在大自然的风吹日晒、雨淋雪盖中就有了许多属于它自己的年轮了!

    时光很快就流到了2013年的老人节,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在一家著名的全国性老年报上,参加了一个“爱老敬老”的有奖故事征文活动,竟然得了个一等奖!在奖金到手的那一刻,我从银行取出,接着走到对过的药店里去。为母亲买了一个足浴盆。准备在农历十月一日回乡祭奠父亲的时候给母亲带上。我想孝敬老人是不能等待的,尤其是在父亲去世后,更能深刻地感受到这一点。我想当母亲知道了我是用自己写字得来的钱给她买的,她也一定会非常高兴的!花去了一百六十块钱,加上适合母亲病症的“藏红花”泡脚药,共花去了二百二十元钱。我心里是宽慰的。用自己的劳动挣来的钱,花起来的滋味就是令人心情舒爽!而在孝敬母亲这件事上,更因为是自己挣来的钱,便不会大打折扣!

    接着我又用自己挣来的这份钱买了一双二百八十元钱的方格半高跟皮鞋,虽开始的时候还不舍得买,但看那质量的确好!比那二十元的三十元的,甚至五十元八十元的都要好得多,加上售货员一番将稻草夸成金条的劝说,狠狠心买下来,算是对自己的一份鼓励,接下来再好好写就是了。

    很快日子就到了十月一,我抱着大木盆,从自己所在的小城出发。人在车里坐,车在画中行,在一路美丽的风景中,心情愉悦地想像着见到母亲时的情景,如何给母亲一个满怀的拥抱——这是自从父亲去世后,我每次见到母亲和与母亲分别时所必须做的一个亲昵动作。开始的时候,我是陌生的,母亲亦是不习惯,我抱着母亲左边亲了右边亲,母亲就像怕痒似的,左躲右闪着,一边笑着道:“哎吆歪,你看看!都多大了?还和个小孩儿似的!”

    后来母亲渐渐习惯。当我再次离开,当别的家人催促着我去坐车的时候,我忽然就会想起还有件什么重要的事没做——那是母亲已经将她依然好看而红润的脸颊做好了迎接我亲她的准备呢!然后我欣然迎和着母亲,右半边脸与右半边脸相碰,左半边脸与左半边脸摩擦,在别的家人不理解甚至“看不惯”的“啧啧”声里,母女才各自满足地暂时分开,期待下一次的相见。而我也总是把这样的一次次告别,都当成是最后一次。然后只有到了眼前的那一次,才会感觉是真正的实实在在的。

    我所以想到这样做,一是早先看过龙应台的文字,也看过刘墉写过的在老人年老时把老人当小孩子一样对待的文章。而有一次,我看见自己的儿子已长成英俊少年,那一刻我有一种想抱一抱他的强烈冲动!但是面对中国人习惯性的善于克制自己的情感,我只是轻轻地抚摸了一儿子的头,他竟怕我给他弄乱了发型,狠狠地摇了一下头表示反感和拒绝。瞬间作为母亲,我竟是感到那样的失落!真是:女大不由爷,儿大不由娘。儿子长大了,心里在离我越来越远。我想每一个母亲都是爱自己的孩子的,而来自孩子自觉主动的表达,哪怕只是一个友爱的表示,都会令母亲深感欣慰。而母与女的相处则要随意融洽得多……

    终于再次穿过并不十分遥远的两座小城,我如期回到母亲的身边。当天下午,我就用这个大盆给母亲洗了脚,剪了趾甲,母亲很高兴,也很知足。她有些激动地说:“你姐就给我洗了一回脚,说:‘哎吆,你的脚真臭啊!’哼,恁小时候,我也没嫌恁脏恁臭啊,擦屎刮尿的!我这就八十五了,恁奶奶六十三我就开始给她洗脚。我这是老了,没办法……”

    言外之意,母亲不老,她一定不会用人的!容易悲观也容易乐观的母亲又说:“你张四大爷,脚可臭了,人家都知道,老远臭死个人,可越这样的人越有活力,就越长寿。”

    母亲往着积极的方面想,她是在说自己也是长寿之人呢!

    于是我愉快地应着:“是,再就是多洗两回,不就没味了吗?对吧?”

    我把母亲提到姐姐给她洗脚嫌臭的事情记住了。和姐姐再碰面的时候,就婉转地和姐姐说:“我不在近前,都是你照顾得咱娘多。咱娘见了我的面就夸她的大闺女,说:你看看恁姐又给我买的什么,又给我洗了头,亏了大闺女在跟前,整天让我干干净净的。可是咱娘脸皮薄,一辈子内心要强!可能是有一回你给她洗脚的时候不小心说她脚有点臭——那应该是实话,可她就有点受不了了,和小孩子似的,还记着这事呢!其实臭就臭吧,以后再臭也得忍着点儿,再就是多洗两回总是好点儿。有娘叫洗脚,是一种幸福。你比我照顾的父母多,尤其是照顾咱娘。我路远,来不及时,没办法,咱姊妹俩还早呢,以后我还能忘了你!”

    姐姐从此再没说过母亲。相信姐姐也没有嫌母亲的意思,只是说了一个事实罢了。而母亲太过敏感和要强。

    农历十月一的天气,已经明显地有着晚秋的味道了,夏天我来的时候,和母亲坐在具有浓密叶子的葡萄架下乘凉,母亲纳她的花鞋垫。那时的葡萄还不熟,偶尔摘一个表皮有点泛着微微红光的葡萄,依然是硬邦邦地发着酸。而此刻,葡萄早已没了,只留下些枯黄微绿的叶子还挂在爆着黑皮的葡萄藤上。倒是葡萄架旁边的一轮长长的丝瓜腾,虽然夹杂着些枯叶,但依然还开着鲜黄的花,有三两只蜜蜂钻在花蕊里勤劳地采着花粉,或大或小的丝瓜便在支撑起来的细细的丝瓜藤上挂着了;栏门的旁边是两颗紧挨在一起的扁豆。扁豆花白粉相间,也正起劲地开着,散发着淡淡的清香,依然有三两只蜜蜂光顾。细细碎碎的花下便是大大小小的扁豆了;靠近正堂屋前面的那一溜,韭菜与黄瓜继续争相成为餐桌上的佳肴美味;蒲公英的花在春天已经开过了,此刻迎来它的第二春,又开出有些暗色的黄来;倒是薄荷,韭菜一样地被一茬一茬割过了,此刻却开出一连串的星星点点的纯白来,那是要结籽了!水泥台上的一盆白菊和一盆紫色的菊花虽早已开过了,此刻却是正处在生命壮年里的美好;而它近处的地上,那种别致的小叶小花的月季,依然是一朵花的叶片上是大红、白与粉三种颜色奇怪地杂糅着,但却是明显地青春已去,老气横秋的一派凋败的迹象……

    巡视着院子里的植物,令人感到天气应该是越来越冷了,可实际是有点越来越热的味道了,好像不正常。但也表明,即使是在萧瑟的秋天里,也会有着蓬勃的生命!

    两天过去了,但是我用我买去的那药给母亲洗了两次脚,母亲就说感到头胀,不能再用那药了。我感到疑惑不解,明明是看着那说明书上买的呢!只好和母亲说,那就不能天天用这药洗,一星期洗两次,或者是减半吧!

    但是再给母亲洗脚时,她说,一是不想用那药了,一是连洗都不想洗了,只对我说:“恁给我洗脚我也觉得累。”又说:“这大盆是好呢,可是我端不动了呀!”

    我心里一下感到难过了:母亲是真的老了!我怎么都没想到这一节呢?

    秋的静谧,有着春天一样的温馨。我和母亲再一次坐到院子里,母亲继续纳她的花鞋垫,我就坐在她的近前,手里依然是一支笔一个本子,但这时却多了一张哥哥订的中老年报纸。我给母亲读养生的文字,用极其羡慕和欣赏的口吻:

    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一对老夫妻,女的九十六岁,男的九十三岁,结了婚就有八十年了,记者去采访他们的长寿秘诀。可是去了没找到人,原来二人去田间劳作了……

    其实他们的秘诀就在于粗茶淡饭,常年劳动。

    母亲听得入神。随之遗憾地说:“俺和你大大还不到六十年呢!前街上你侯四大爷他俩,是咱这一片结婚时间最长的了,七十年了,到这,人家身体还都好着呢,不用人照顾,两个人做饭吃;还有恁那个齐大爷他俩,也搁了六十五年的夫妻了……”

    我忽然想:真不应该给母亲读这样的例子,在她好不容易刚刚走出失去父亲的阴影时,无意间惹母亲伤感了!于是就立刻提那种郝大姐夫妻、岳茂盛他们那种生命更短、做夫妻时间也更短的实例来,以求让历来追求完美的母亲心里少点遗憾!然后又告诉母亲,早晚空腹喝一碗白开水的好处。母亲很容易就记住了,并且在接下来当晚临睡前就实行起来了。我佩服母亲这一点:容易接受新鲜事物和相信科学!父亲哥哥姐姐弟弟,甚至我,有时候都说他固执,太执拗,不接受别人,自己认门儿!其实,并不全对,那是母亲在孤独的生活实践中自己经过自己的努力得来的第一手经验!

    说到多喝水还能美容,母亲的耳朵前面有两块黑斑,而且,有点凸显,都像黑豆粒一样大小。母亲就一边用手指抚摸着,一边有些无奈尴尬和厌恶地对我:“你看看,我脸上这个哩!”我一直视而不见,就以为是人老了的正常现象。可母亲却是那么厌恶的样子!现在才想到母亲应该也是爱美的呢,即使是老了。她就曾经常为她自己微微红润而紧凑的脸上的皮肤而自豪,说:

    “你看看我的脸,一辈子都没搓过搓脸油,也没打过香皂,也没难看到哪里去!”

    我说:“是呢!你是谁啊?你是我的老妈妈呢!你不搓就漂亮,搓了更显年轻,再叫别人把你给抢了去!”

    母亲就笑:“嗨,没看看都多大年纪了!还抢了去!?抢去干吗?要养老了?可是别人光看我的脸,问我有七十了吗?嗨,还七十!那些给谁去啊?”母亲微红的脸上,展开着孩子般调皮的笑,本来不大不小的眼睛此刻又眯成了两弯新月!

    的确母亲面相比她的实际年龄要年轻得多。但是到底是年龄不饶人。母亲从2014年的十月一从哥哥那边的旧房子搬到弟弟那边去了,一家一年。每次还都是我借去祭奠父亲的时候,给母亲帮忙搬家。母亲总是说:“年龄大了不想来回搬蹬,过来了就不想过去,过去了就不想过来。光我这些东西吧,怵头了,单的棉的,穿的用的。你姐也是,不管我能不能用,往这拿就是!她大闺女给她,她穿不了就再给我,像个二道贩子!你说这不是钱啊?还都崭新的!都浪费了!她还再给我买新的!”

    母亲那一垛一垛的衣裳我都是用特大号的大红厚塑料袋子装上的,满装满塞的竟有二十六个之多。她单的棉的夹的绒的衣服有的是,光坎肩就有好几个,大多又都是新的。有的比我穿的衣裳都显年轻、漂亮。我一着急,就对母亲说:“这一个,我贪污了!不适合你穿!穿上这么年轻漂亮,干吗去?对吧?”

    母亲就也不急也不燥,淡然地对我笑一笑说:“‘贪污’了吧!真的,别瞎了就行!都浪费了干嘛呢!先放你的包里去,要不走的时候就又忘了!”这一次搬家,我“贪污”了母亲的一件茄花紫的牛仔坎肩!

    我把母亲的单鞋棉鞋凉鞋(黑网子系带儿那种)都提前给她刷了,晾好,分类归并在一起。有一次是我和哥哥一块搬,有一次是我自己,还有一次是弟弟用三轮车一趟运过去的。我很能体会母亲那一种居无定所的轮番折腾下的悲凉心境。父亲在,母亲就有家的感觉;父亲不在了,她就没家了。虽然她也大度地说过:“孩子在哪里,家就在哪里!又不是只养了一个孩子。”但是,到了怕折腾的年龄!

    不过母亲说这话的时候,我就出题故意问她:

    “你这四个孩子中,如果让你就选一个的话,你选哪一个呢?”我希望我是那个唯一,因为我上高中开始曾经有一段时间我就是那个“唯一”。

    但是,母亲不做声了,这对于她来说,的确是个难题,考虑好久之后,母亲终于道:“十个指头,咬得个个疼。”言外之意,她哪一个都舍不得呢!

    这才是母亲!

    母亲曾不止一次自豪地说:“养你们四个,哪一个都比我胖大!你看看你哥,哪一点都不像是我的孩子呢!身量那么大,忒随你大大了!咱算算我一共有多少个孩子吧:你哥家有五口,正正都当了爸爸了!你姐姐家他们两个,加上朵朵,就是三个。还有菲菲那一家也是三口呢,就是六口!你那里是恁三口——五加六,再加三——就是十四口子!还有你兄弟家呢!他三口,敬敬家三口,也是六口!这就是二十口子!你看了得吧,我这么点小人儿,分散这么多!像大树似的,分枝发杈……”

    我笑:母亲好聪明!她又是知足的,说:

    “嗯,这就不孬,恁四个,都有饭吃!还要多好是好呢?人,不知足不行。”

    母亲一直是一个理想化的人,但是老了的母亲,不得不面对现实,这其实就是:在母亲极其容易知足的心态下,她在哥哥那边又常常感到并不舒心:母亲怕剩下的东西浪费了,想吃,哥就嫌:

    “你木得(难道)不吃不行?一旦吃不合适,再闹肚子,吃药打针,就浪费得更厉害!还受罪!”哥就扔掉。母亲想叫哥哥给对门的狗吃了,也比扔掉强。哥就嫌:“人家的狗要是吃了不好,你说都说不清!敢说是你故意发坏吗?”

    母亲看看扔掉的饭菜,咂着嘴,就心疼到不行,她一定是想起了她做童养媳以及饥荒年代挨饿时的情景了……

    母亲平时想吃了饭以后刷刷碗,扫扫地之类,哥哥就说:“你木得(难道)闲一霎不行?闲不住?”母亲看见炉子上的水开了,想灌灌暖瓶,哥立刻制止:“你说你打针打得手哆嗦,一旦要是洒出来烫着你怎么办?你这不是竟没事找事吗?”

    每当这时候,我看见的母亲就是不舒心,总有寄人篱下的感觉,有时害怕紧张到不行。也许站在哥哥的角度是好心,可是哥哥的好心,让母亲难受,这好心就变了味。即使是阻止也该和颜悦色,像这种扫扫地之类的活,有伤害吗?生命在于运动。而将年轻人的想法强加于老人,不要说她有过特殊的经历,就是反过来这种态度对于我们,我们也会受不了。所以母亲老是感到无所适从!这不是又让她回到童养媳时代去了吗?怎么做都不对!

    母亲就常常只对我说一句:“你说,我还是和以前那个样(做童养媳)似的,老是害怕,老像是又做错了什么事儿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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