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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 第一三O章 父八十大寿姐一番话父母伤心  经济危机重压力圆小女大学梦

更新时间:2019-08-13 14:55:04 | 本章字数:5923

    四个半小时的车程,到家时已是十一点多钟。

    今天阳光明媚,春风和煦,到年底也要八十周岁的母亲依然忙碌着,正把屋内的花盆一盆一盆搬到院子里去让它们“晒晒”,这工作已近尾声。然后很快母亲就准备午饭了。看见我时,我们打过招呼,母亲就又开始忙她的了。我要帮忙,她不肯。

    父亲正坐在屋内的躺椅上,一反常态,手里并没有拿着他的小收音机在听刘兰芳,或是单田芳、袁阔成,抑或是田连元在说书。而是正捧着一本书像模像样地在看,这可是我从小到大所从没有见过的画面!只见父亲一顶深蓝色的尼子帽,一件青色的尼子上衣,一件深蓝哈达尼的下衣外套,脚上是一双深蓝尼子棉鞋,一身从上到下,干干净净,齐齐整整,像个客人,这显然是母亲给他收拾的结果了。

    父亲虽只有一米七的身材,算不上多么高大魁梧,却也脸大肩宽,坐在那里又像是一个老干部了。可再审视过去,一副平常不怎么戴的黑边老花镜和手里的书本,让他看上去倒又像是个老学究。也许父亲早已听见我和母亲在院子里的对话,所以他是微笑着的,像一个孩子,脸上又多少有一些尴尬自嘲的神态。在看见我的那一刻,他腾出右手,扶了一下眼镜腿儿,并试图从他认真学习的小小氛围中走出,且从镜框的上方努力地看了我一眼道:

    “你来了?”

    我笑道:“我来了啊!”

    父亲继续对我说:“你说我小时候读私塾,班里就属我背东西快,这三百千(《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是背得最熟的。可是现在就是读也读不下来了。你来了,正好,给我念念。”父亲显然还没有走出他自己营造的学习氛围来。

    我放下包和手里简单的礼物,接过父亲手中的“三百千”书本,用标准的普通话给他有滋有味地朗读起来。父亲很是满足,随着我的朗读声,他也有一句没一句地跟着说起来,并在努力回忆着他的过往,高兴地道:“嗯,是那个味儿,是那个味儿……”

    但是一篇《三字经》我读了还没一半,父亲就开始说起他读私塾时的情景来了,并伸手将我手中的书本要了过去,继续在书本上巡视道:“它认识我,我不认识它了!”

    父亲继续说肥城的田纪云他爸爸田先生,教他们的时候,不和以前的老师那样打人,而是讲道理,他也就不再调皮逃学,而是爱上了学习。后来才知道,田先生是利用教书作掩护,在宣传抗日的道理,发动大家抗日。只是很短暂的时间就不见了田先生。而父亲因我爷爷的过早离开,才十一岁就出去讨生活,养活我奶奶。只被日本人就抓去过两次做劳工,是天佑他死里逃生。后来上私塾学到的东西也没有用上,只以力气吃饭……

    现在父亲老了,竟又想起这些不知已经讲过几遍的童年的事情来。父亲陶醉在他那段上学期间最美好时光的回忆里。而我在所有读书期间,父亲对我说的最多的一句话是:人这一辈子最幸福的时候就是上学,却又并不告诉我究竟是怎样的幸福。

    此刻父亲仍然自豪着对我说:“我是班里大仿写得最好的!你看你,白文化那么大,写得那像什么?别说写了,拿毛笔都不是那个样……”

    母亲在外面听见了,大声笑着说:“孩子们做得都不好!都不对!就你好!你对!不好不对,咱可看看都是谁的孩子?咱这二闺女打小可是你心上的闺女……嗨,你那两下子,我还知不道?”母亲说到最后,又来了这么一句。

    父亲只是朝我笑笑,也不再说什么,沉浸在一种温馨和谐的生活氛围当中,然而还是有一些被揭了短的尴尬。

    为了缓和父亲在我面前多少有的那一点尴尬,我对他说:“今天怎么没听说书的呢?”

    父亲说:“你那来时我刚刚听完,下午的是五点……“

    父亲将眼镜摘下来,把书也放在一边。开始很自然很平静甚至还带着些微笑对我说:”你说恁娘吧,成天手不离活儿,活儿不离手!咱都不知道她哪来的那么些活呢?你说都什么年纪了?我给她倒上茶,凉了,她都不迭得喝,忙就是啊!你说,干到什么时候是个完呢?你说,俺俩倒上茶了,坐在这里,说说啦啦的,你一言我一语,喝一碗倒一碗,多好的事儿?咱就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简直满眼里都是活儿啊!做不完的活儿啦!”

    父亲说到后来,竟然又很有些气愤了。而我的到来,显然又成为他可以叙说和发泄对母亲不满的最好对象了。

    我也只好最大限度地实行我劝说的权利了,对父亲道:“你俩的观点不一样呢。你吧,就觉得年龄大了,享受一天是一天;她吧,就是,只要能干得动,就别闲着!你俩都没错,都有道理,就是想法儿不一样。这是没办法的事,都一辈子了,谁也说服不了谁。那就顺其自然,各人行各人的吧。她这样也好,活动着身体健康。俺又都不在近前,她身体好了,好再照顾你呗!”

    稍微停了停,父亲显得平静了很多,又对我说:“我已经安排好了,要是我先走呢,我这里有给你娘留的钱,不多,两三万,够她花的,她也省。还有我走了以后呢,单位上也按月给她钱,每月几百块。她跟着你们谁,也累赘不着你们,也难为不着她;她要是先走呢,我就去摸电。她前脚里刚走,我后脚里就跟上……“

    父亲平时说话就是一个高嗓门,典型的山东大汉,而且他也没打算将这话瞒着母亲。

    母亲听着这话的时候就已经走进屋来,好看的脸上,是一丝短暂的少女似的羞红一掠而过,却掩不住她内心的幸福,她“扑哧”一下笑出声来:”你说你摽得我那么紧干吗?还我‘前脚里刚走’,你‘后脚里就跟上’!哦,我活着的时候,没黑没白地给你指使,好不容易死了,到了那边,可休息休息吧,你又跟上了!还没让我给你指使够啊?门儿都没有,想也甭想啊!“

    父母戏言说完,我们三人都大笑起来……

    下午,我给姐姐打电话,告诉姐姐:“姐,忙什么呢?我上午到的,到家都十一点多了。当时有点晕车,也没和你说。”我总觉得自己离家远,而姐在父母近前,平时她对父母照顾得多,我应该对姐姐始终有一种感恩和谦卑的态度。

    姐姐高兴地回话:“哎,来了就好,我知道了。天晚了,我也不过去了,明天上午再过去吧!”

    晚上,父亲早早休息了。我和母亲收拾了碗筷,坐下来看电视。稍后母亲说:“下去饭食儿了,我给他冷上水,一霎好吃药。”

    听母亲这样说,我急忙起身,随拿了一个平时用来喝茶的放在茶盘里的桃红茶碗给父亲倒水。母亲急忙说:“不用这个,这个一碗不够他喝,少了他咽不下去。那个大的,白的,这么一茶碗就正合适。”

    没多久,母亲走到茶几旁,这一样,那一样,拿起又放下,红黄白绿黑,胶囊药片,有瓶装的,有小药袋装的,倒了满满一大把,另一只手端起已冷得差不多的开水,让父亲起来吃药。我想替母亲拿,母亲躲开我说:“不用,习惯了。”

    我适时对母亲夸奖道:“老妈妈,你真厉害!那么多药,哪一个吃几片,吃几粒,你都记得那么清楚!”

    母亲笑曰:“嗯,一回就都记住了!”

    父亲的肺气肿病,已经五六年了,是有一次来我这里,我们父女二人一块去赶集,回来的路上,父亲对我说:“你说,我怎么觉得这么累得慌?你先回家去给我泡上茶等着,我得在这路边坐下休息一下再走,老想喘。”回去之后,父亲去医院检查,确定下是这个病。人只要不动,坐那里好好的,只要一动,就开始喘。

    从那之后,父亲再没来过我这里。

    第二天上午十点多钟,我和父母开始喝茶,在我们三口的期盼里,在父母的幸福等待中,姐姐从我们那个繁荣古老的镇子西南边,拿了自家超市的点心,又途经一个刚开了不久的水果店,买了个大西瓜,骑着三轮车就来到了镇子最东北端的父母这儿。

    春天的西瓜都是从外地批发来的,一定不便宜。我去父母那儿,基本都不给他们买东西,给他们或二百或四百块钱了事。母亲总是对我说:“孩子上学,你又不出去挣钱,你大大有钱,俺花不着。这就要死的人了,要些钱干吗?花不了,又带不了去。”

    我说:“别介,就当是我孝敬恁的吧。”我想就是自己平时在家里节省一点吧!我也会想办法用自己的能力尽量多挣一点钱的!

    母亲转过头看一下父亲的脸色,就收下了。在父亲看来,这是我们做小辈的应该的,他有是他的。我想只要尽到自己的责任,父母高兴,给了他们,他就是在手里攥着,心里也会安稳。而至于他们怎么处理,那是他们自己的事情,也就由他们做主。

    说实话,父亲是向往财富的,他最佩服的是寨里我大娘家在城里卖钢材的四哥和四哥的丈人家,他总说人家家里有六辆车,几乎人手一辆;我们家的这个生意,要是他一直干着的话,一定比现在要强得多。而照父亲的话说,我们兄妹中没有一个是能踢能打,放到哪里哪里行的。他就都怪我母亲:

    “你娘从小对你们四个忒娇生惯养,不让你们吃苦!你试试,要是从小不听话,该打就打,那肯定不能像现在这样!你看看人家大廷子,从小没他亲娘,他大大续娶他就有了晚娘。俗话说:有了晚娘,就有了晚爹了,从小叫他吃不饱。结果人家干什么什么行,当兵吃苦,回家后打鱼卖钱,在河滩上开荒地,那小麦上万斤地卖;还有那个谁,从小只要不听话,就挂到房梁上用钳子拧肉,拧得嗷嗷叫,你看人家现在成器吧?成车皮往外走粮食。”

    母亲一听父亲说这话就开始“炸头皮”,禁不住道:“人和人能比?再说就是多余了,你从小有娘,跟到你四五十岁还有娘哩!我从小就没娘,舍得我那么苦!在人家家里吃气受苦。人比人该死,货比货该扔!一母还生百般呢!”

    是的,我和姐姐就不同。我每次去多多少少总是给父母留下点钱,姐姐却是从来不给钱的,只买些在她以为是父母喜欢吃的东西。姐姐姐夫的观点在这一点上是极其相同的:给她姥娘钱干吗?她姥爷又不是没钱!到了最后,他们花不了,还是都给她儿子留着?他们又吃不到肚子里,用不到身上!还是弄点实惠的!他们能用多少是多少!

    就像现在,父亲眼看就要过八十周岁生日了,朵朵正是准备参加高考,上辅导班又刚刚交了五千块钱的辅导费。而姐姐的百货超市里生意又不好,这严重影响着姐的情绪。她来到之后,也没有理我,而是单刀直入,开门见山,咬牙切齿地对父母说:

    “钱,再不好挣,俺也得供孩子上学!我这就骑着三轮车,安上个喇叭,沿街喊着去卖花生……不能和我那时候似的,我不复习没事儿,我一复习……”姐转向我,“咱娘就趴在窗子上喊,我一复习,咱娘就趴在窗子上喊。人家那几个在咱家里住着复习的,原来还不如我学习好,结果人家第二年都考上了!那时候大学好考,咱国家正缺乏人才!我要是那时候考上了,到了现在不是快退休了吗?退了休不是有退休金了吗?省得忙活一辈子,到老了还没保障。现在倒好,店里清清静静的,别说是挣钱了,总共也卖不了几个钱,连个人去都没有……”

    母亲尴尬,父亲着急,一向爱面子,做什么都尽力做好的母亲,没想到自己在我姐姐心里是这样被怨恨着!在并不常去的小女儿面前,冷不丁地就这么毫无情面地受到我姐的一顿奚落!父母连想都没想到!我急忙帮着父母解困。于是劝姐:

    “现在是经济危机,全球都这样,又不光你,过段时间就好了,也还不至于沿街去叫卖。就是光你大闺女菲菲那婚庆公司,等你老了,也为难不着你。别光埋怨咱娘了,都多少年前的事了,还提那个干吗?再说,一个人一个命呢!能担当得起才行。还有呢,你现在也混得不孬。就是那考上大学进了城的,不也是这样混吗?那时候管包分派是不假,可要是单位不行,再下了岗呢?”

    我说这些话显然是有些违心的,因为姐姐考上大学的话,肯定不是今天这个样子,而姐夫也一定不会是今天的姐夫。但既已成事实,再说些埋怨后悔的话,于事有补吗?

    我最后劝姐姐:“日子总是越来越好,孩子也大了。”

    姐才渐渐平息下来,但我分明看见姐姐的眼睛是红红的,而且还湿润着,一定是在她家里或者路上哭过了才来的。

    姐姐都没坐一会儿,很快就准备走了。我多少有些心凉,更心疼着姐姐。可我知道留不住她,只好还是很快地将姐姐送出门去,并边走边劝,要她想开,姐委屈的泪水终于再次又落下来:“你都知道站着说话不害腰疼!你家她二姨夫以后退了休有退休金,咱哥到退了休也有退休金,咱兄弟更甭说,就是我,你都没尝尝没钱的滋味儿!你从小享多少福?我呢?还有俺朵朵,从小她爸爸就嫌她是个闺女……”

    我没想到姐姐会有这么大的思想压力,我只知道姐姐以前和我说过,我和哥哥弟弟的下一代都有男孩儿,就她是两个闺女。我想姐是自卑的,再劝也不是三五句话就能解决的。

    等我将姐姐送出胡同口去,再次回到父母身边,父亲立刻对我诉苦讼冤:“你说她给我拿这么点东西来,是叫我吃呢?还是叫我生气?她光说是我偏向着你,说你娘也偏向你。可你小时候我还打过你一回呢!她从小我一指头都没打过她!再说,我和你娘又偏向了你什么呢?”

    母亲也无奈地说:“你说,都当了姥娘的份了,她还埋怨我!这么不讲理的一个闺女呢!也不能光怨我呀,你那时就是真不愿意(和我姐夫的婚事),我还能怎么样你呢?”

    最后父母都说,我姐姐不懂道理,来了净气他们,要是有我三分之一也好啊!以前姐姐也说父母偏向我,从小就是,奶奶不喜她——那白糖我们兄妹三人喝玉米粥都要撒上厚厚的一层,却独独没她的份儿,叫她眼巴巴地看着!哥哥也不疼她,从小就不领着她出去玩一会儿……连我也敢欺负她,就她命不好……我说这些我都不记得呢!姐就说:你哪记得?我比你大六岁呢!

    我又劝父母说:”人都有心情不好的时候,怎么说她都是你们的孩子。你俩还能怪她?再说她有了话不往这里来说,往哪里说去?都是信任你们!也是买卖不好,着急……“

    母亲说:“买卖还能光好?再说还是好的时候多!”

    父亲说:”前些年都挣下钱了,再说,她家这个买卖要不是我……哼!“

    看父母着急生气,我心里不好受;心里想着姐姐曾经受过的委屈,我亦陷入沉思之中……

    这一天傍晚,姐夫来了,哥哥弟弟都在,大外甥女领着她的儿子,开着几十万的车拿着蛋糕来了。她的婚庆公司越开越大,而且她是我们这个大镇子上独一无二的花糖和所有婚庆用品公司的代理商。给人主持婚礼的时候,说话一会儿当地口音,一会儿普通话,老搞笑,契合调动了那喜庆气氛。两口子又都长得像演员,这一对八零后的两个初中生硬是把生意越做越红火,订单一个连着一个,从夏天直排到年底,钱就水也似地往家流,也正考虑换个一百多万的车,说有品味。还兼卖着手机,搞录像,雇着两个小年轻,大外甥女菲菲六十岁刚退休的教师公公,还有五十八岁的婆婆还整天在店里给他俩帮忙。因为业绩好,每年都要有公司返还的几万块钱的外出旅游费,吃喝住及机票完全花不着自己的一分钱!菲菲两口子忙起来没时间出去,姐夫就代替了,出去所到之处照相录像,随发到网上,令人羡慕……

    这一会儿,菲菲极搞笑地把蛋糕里的硬纸生日帽子给我父亲戴上了。外甥女三岁的宝贝儿子吃蛋糕把鼻子尖上、腮帮子上都吃上了奶油。不大的屋子里满是一片祥和欢乐的气氛。

    那一刻我却竟然发现,父亲的脸色一时有点儿难看的不吉祥的灰黄色。

    姐夫对父亲说:“恁说恁老人家,像恁这样的能活到现在的都不容易!不该说的那话来,还能再活这么个年纪儿?往后,想开!除了过年,就是到您的生日上,俺娘——她老人家是不过生日!咱就赶到恁老人家的生日上,都到一堆儿,至于吃孬吃好呢,那可另一说,图的就是个热热闹闹,平时又都到不成堆儿。”

    哥哥弟弟也都是一时应着。姐姐镇着脸,没说什么。

    饭后,大家各自散去,母亲却像满腹心事儿,却暂时一夜无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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